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二四


  ◎近處的卡爾曼

  說實話,我一直莫名奇妙地,對自己這小說家的頭銜不以為然。為什麼呢?還沒有細細想過。只是順著大流,既然大夥兒都那麼津津有味地以小說家自居,我也就不多推辭。回憶以前,領受著種種好處的時候,偶或有過一種想笑的感覺。世界太有趣:它不僅製造騙人的小說,還要製造騙人的小說家。這麼想多了,再遇上好意惡意的吹捧時,我大抵不至於立即忘了自己姓名。

  有一次我順口對一個記者說:我發現,我其實沒有什麼小說家的才能。沒想到人家卻冷冷地說:你的意思,是說別的小說家更草包?……弄得我無話可答。但是事後,好幾次我記起自己這句話。特別是一翻開那些名著,便不由想起它來,若有所思地捉摸一會兒。

  到前年我才想通了這件事。在那個秋天裡,我一手拖著帶軲轆的小行李箱,一手握著一本薄薄的《卡爾曼》,走遍了梅裡美筆觸所及的一個個地點。在傳奇的安達盧西亞,在龍達和直布羅陀,我深深地對偉大的小說折服了。這才是小說呵,我不斷地感慨。後來,乘編一本小說集的機會,我表達了這個思路:

  ……惟結集時人才有空回憶、並接觸自己早期的習作。我不禁為自己和這些自己寫下的所謂小說的單薄,感到吃驚和害臊;也為容忍和成全了如此自己的時代,感到驚奇與慨歎。

  如今我對小說這形式已經幾近放棄。我對故事的營造,愈發覺得缺少興致也缺乏才思。我更喜歡追求思想及其樸素的表達;喜歡摒除迂回和編造、喜歡把發現和認識、論文和學術--都直接寫入隨心所欲的散文之中。

  這並非是在貶低小說藝術。或許正是這樣的我,才算懂得了尊重小說。其實,若寫的話在今日心態下也許我可能寫得好些?--不必了,那要花費大量的精力,要適應別的語言並重新檢驗自己的能力。我已經說過:對於以故事為敘述原則的小說,我並不具備什麼才能。

  1 Elizondo

  世紀末雖然諸般破敗,可我還是跑了個快活。逛到了法國和西班牙交界的聖·塞巴斯蒂安的時候,滿耳朵聽的都是巴斯克人的話題。

  視野裡,是這個古老民族的森林高山。我突然想起來;卡爾曼的情人、那個癡情大盜的民族,不就是巴斯克麼!他就是因為聽了卡爾曼說的蹩腳的巴斯克語,就是因為卡爾曼詭稱自己是他的巴斯克同胞--才喝醉了酒一般心裡亂了方寸、腳下歪了步子。就因為那個巴斯克的心病,他一步一陷,直至最後沒頂于黑暗甜蜜的深潭。

  這種病我太熟悉了,它使人那麼容易就聯想起一個城裡的哈薩克。在梅裡美的筆下,錯當了兵的小夥子對著美人還能怎樣呢?他無計可施,主動地吐露:「……我是埃裡仲杜人,」Elizondo,我朝南方眺望著。在那個方向上,大名鼎鼎的比利牛斯山脈已經鬱鬱蒼蒼地漸次聳立,從我站立的聖·塞巴斯蒂安一帶,離它只有幾步遠。

  是的,這個地方是是故事起頭的一個點,它也是從法國進入西班牙的入口。拖著的小行李箱放進小旅館以後,我得以細細地端詳和想像它。

  這可真是一個美男子的國度!……走在聖·塞巴斯蒂安的市中心和周圍的小鎮上,見到每一個交臂而遇的男子,交換哪怕一兩個單詞,心裡都掠過這樣的感覺。

  站在這兒臉向著南方--地中海的信號飄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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