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 |
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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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還不是一個簡煉和火候的問題。完全的弗拉門戈語言,是不可能追求的。因為它完全不是為著表演和發表,而只是因為不堪痛苦。 痛苦並不一定表達得外露,甚至揉胸嘶吼,也未必沒有分寸。日本人的體會途徑與中國人不同,他們喜愛弗拉門戈的「寂」。 他們聽出的,不僅是傷感也不僅是痛苦。很難說清他們歸納的「寂」的含義。但是在「鐸蓋」單調的音色中,在「剛代」拖長的啞聲中,確實飄忽著日本人捕捉的「寂」。這種思路高人一等,所以也贏得了歐洲包括西班牙的注意。他們回報日本人的,是對「薩姆拉伊」(武士,samurai)和「改俠」(藝者,gexia)的感受。武士和藝妓,以及那個唯美的文化骨子中的一種「寂」,使最遠之東方的日本人,接近了東方最西盡頭的弗拉門戈。不過,我不知道,多少帶著佛教味兒的「寂」,是否能準確地描述弗拉門戈。我想還該有更好的概念,它將不那麼虛無,而是簡單直截的。 「寂」的理解換回了好感,使這片風土對日本微開一縫。於是日本人相信,「寂」是通向理解的暗語。在這一點上我不能苟同;我直覺地感到——不是文化的語言問題,而是歷史的苦難問題。 曾有一個聲音,曾有一個精靈,當它完全無意成為藝術的時候,它曾是境界最高的藝術。弗拉門戈的拜尼亞(pe?a),既然它歷史悠久,它一定就一路衍變而來。我懷疑它曾經是:當精靈還沒有被認做藝術和商品時,它是——遭人歧視的家﹑舔幹血跡的洞窟﹑哭喊上蒼的場所。Pe?a是它的遺跡,保留了它拒否外人的戒條。 這麼判斷的唯一根據,就是它那罕見的苦難主題。以蒙古苦歌(gaxiū daō)比較,它太沉重了,苦歌的旋律比它完整。雖然只是周而復始﹑重複循環的兩句,但還是含有起承轉合,用字也經過篩選。而弗拉門戈,雖然它也隱約呈雙句的體裁,但是它不受格式的拘束。它唱出的是直截的東西——視覺,願望。它的旋律就是喉嚨和胸腔的抖動,就是吼喊的音頻——這一點和新疆的刀郎圍唱很像。不過,刀郎的那種藝術是宗教的,大家圍坐成一個達依爾(圓圈),呼喚和讚美真主。 Pena,pena……Dios mio 痛苦……痛苦……我的主啊 Tengo yo una grande pena 我有一個巨大的痛苦…… 我聽得目瞪口呆。難道歌能這樣唱麼? 我只是沒有像一些人那樣,打著哈欠走開。他們擊掌合拍,為了唱出來一個飛速滑下的花音,彼此會意地慶賀。他們炫耀著技藝,用行雲流水般的吉他鐸蓋,還有密集如雨的巴依萊的鞋跟聲,度過節日般的時間。但他們在喊叫著苦難,奇怪的是,聽眾們都沒有異議,都懷著同感,和他們一塊感歎痛苦的真實。可能,這是世上最難解剖的音樂…… 我總想摸到它的內心,聽懂它的呼喊。我總覺得它在提醒人:別粗心,別離開,再多聽一會兒。我向人請教,西班牙人搖搖頭說:深歌就是那樣。 「深歌」,究競它深在哪裡? 它不借助藝術手段,它只一吐滿腔的積怨。洛爾卡身在格拉納達,他與這些是否有過碰撞?他有過怎樣的個人體驗?專家們沒有留意。世間往往如此:詩人死了,再也無害,於是人們便把他掛在嘴上,顯示人性和博雅。對加西亞·洛爾卡的一致讚頌,或許也由於這個。誰都不會說:加西亞·洛爾卡最要緊的貢獻,不在於他是一名好詩人和好劇作家﹑也不在於他收藏了和臨摹了一些民歌;而在於他用現代詩的體裁,又一次重複了弗拉門戈對苦難的呼喊。 這個重複,也許是一件大事。 (4)pena(圈子) 後來我們又有幾次聽過弗拉門戈;每次都有所感觸,也都多少獲得了那種幻覺。但是無論哪一次都取代不了科爾多瓦的印象。內行的人指點說,上一次你看的是baile,這一次你見 識的是cante。以後,你還會遇到真正的pena。 我們打聽拜尼亞(pena)。 人們告訴我們:拜尼亞,是一種弗拉門戈藝者圈內的,藝術家自娛和交際的內部聚會。一般來說不相干的人是進入不了pena的;但是,如果你的運氣好,他們一旦開門接受了你,那麼你就能看到與商業演出截然不同的弗拉門戈。pena哪裡都有,他們常常在門上掛一個標誌。但是要注意,弗拉門戈的現狀也和其它東西一樣,魚龍混雜真假難辨,宰富騙人的贗品到處充斥著,很難遇到一處真的。 果然很難進入。去格拉納達前曾有朋友拍胸脯,說給我們介紹。所以滿以為會在一些拜尼亞裡談個水落石出呢,但直到最後也沒能落實。這樣轉到了加的斯。一天傍晚,正沿著海邊散步,突然看見一棟房子,門上釘著一個藍色小牌,寫著pena。 敲了好一陣門,但沒有回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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