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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3)jondo(深)

  就這樣,我趕走了頭腦裡佔據的﹑那個錯誤的弗拉門戈印象。一個新的形象,擄掠人心的「剛代」(cante)的形象取而代之,使我開始留意弗拉門戈這種——歌。

  弗拉門戈有很多分類和術語。使我警醒的是,它也叫做cante jondo(深歌)。它曾經被很多人注意過,如屢屢被人掛在嘴邊的加西亞·洛爾卡(García Lorca),就在他的詩集中輯入了一部《深歌》。我至少已經見過兩個有影響的中國詩人寫到洛爾卡,其中一個為了譯出他的精髓,甚至學過西班牙文。

  在西班牙,加西亞·洛爾卡過分的著名,超出了人對詩人影響的理解。確實官方和民間都樂於承認他。無論是在劇場的廣告牌﹑還是在薄薄的旅遊書上,你會一再發現他的名字。他是一個無爭議的人物。這使我驚異。

  為了理解消失的安達盧斯,我在安達盧西亞各地尋尋覓覓,不意也碰上了洛爾卡。去過他在格拉納達vega(濕地﹑平原)的家,也琢磨過他那些改寫弗拉門戈的「深歌」。說實話,心裡若是沒有弗拉門戈與摩爾這麼一個影子,我是不會加入對洛爾卡的討論的,但偏偏洛爾卡在這一處下了功夫。

  一目瞭然,身在格拉納達vega的農家,他對弗拉門戈當然是近水樓臺。但是,當年摩爾充斥的vega是否還給過他什麼別的印記﹑他與那些弗拉門戈家族有過怎樣的對話,就無從窮究了。我逐漸靠近了一種感覺:洛爾卡不僅是成功的弗拉門戈收集家,而且他多半屬￿一種弗拉門戈的「圈子」,我總覺得,並非是名氣使那些人接納了他。他屬￿一種pe?a,這才是原因。

  有人說,他的功績在於收集了一批重要的弗拉門戈歌詞。但我沒有讀到。我可悲地只能讀漢譯本,遇上中意的,再請教內行,對照原文。如果他收集的弗拉門戈都混在他的《深歌集》裡,那可就糟了,甄別剔除都將是極為麻煩的。

  不過研究者多稱《深歌集》是他的創作。當然,改寫也是創作。我只想說,他的深歌在他的作品中異色異類,與他其餘創作不可類比。這麼說也許過份:「深歌」遠遠超出他別的詩,唯「深歌」才給了加西亞·洛爾卡以靈魂和地位。

  但這些改作的深歌,遠不能與原始的弗拉門戈深歌同日共語。一種匠人的技巧,把它們從民間藝術的「深」淵,拉到了詩的淺水。無論得到過怎樣的喝彩——刻意的色彩塗填,製作的意境場景,無法與弗拉門戈天然的語言﹑無法和民間傳承淘汰的結晶比擬。

  我不是挑剔,甚至我因我的緣故喜愛加西亞·洛爾卡。但是做為讀者有讀的感覺;他很可能是拜尼亞中人,何況又有出色的才華。應該說,他有幾首「深歌」對真正弗拉門戈的cante jondo描摹得異常逼真;但若說這幾首詩就是惟妙惟肖﹑爐火純青的弗拉門戈,則是胸無尺度。

  如膾炙人口的《馱夫歌》,最是顯露了作者的刻意,而沒達到弗拉門戈的語言方式。「

  jaca negra, luna roja」 (馬兒黑,月亮紅),恰恰是這簡潔至極的色彩設計,暴露了詩人的雕琢痕跡。不僅黑紅的著色,包括夜景、山路、趕馬的馱夫——詩人的畫面設計非常明顯,雖然他用筆簡潔:

  Jaca negra, luna grande, y aceitunas en mi alforja

  小黑馬,大圓月,橄欖就裝在我的褡褳

  不用說,洛爾卡的短句寫出了誘人的夜路,但這種句子並不是弗拉門戈的語言。使這首詩膾炙人口的原因,在於它承襲了科爾多瓦古老的弗拉門戈悲劇感覺——而那悲劇深不可測,它其實不一定要用既黑又紅的色彩來表現!

  我是說,儘管它是一首好詩,但它並非地道的弗拉門戈。它取代不了弗拉門戈那種古老的﹑簡單的﹑魔性的力量。模仿或改寫弗拉門戈的《深歌》,在加西亞?洛爾卡的作品中是最閃亮的一部分。或者說,做為安達盧西亞的兒子,做為安達盧斯舊地的居民,他吮吸了潛在傳統的滋養,取得了詩人的成功。不過,若以為成就他的唯有他的才華那就錯了,恰恰這位兒子顯得羸弱了些——對於偉大的安達盧西亞母親而言。

  還要怎樣簡煉,才能達到弗拉門戈的語言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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