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 |
一七 | |
|
|
一曲一曲地,時間流逝著。我意識到所有的歌都是哀傷的,甚至都以痛苦為主題。包括唱愛情的,也都是唱愛的難遇或夭亡。換句蒙古的歸納方式,都是「嘎修道」(gaxiū daō,苦歌)。這樣一邊瞑想一邊聽著,我明白自己遭遇了一種陌生的音樂,不知它在哪兒達到了徹底,這使音樂變得不同尋常。 順著卡爾圖哈的小路,走到松林之前 我轉身回頭大喊:媽媽!…… 顫抖眼皮的一個退休老人,他已在忘我之境。坐在一把折疊椅上,他獨自唱得坦心裂肺,傾倒衷腸。吉他追逐著他,時而成慢板,時而如驟雨。他的口型和吐字都誇張得超乎尋常,但是人們卻信服地、亦步亦趨地隨著他感動。這居然是在歐洲!……我感到恍惚,不斷有跌入蒙古腹地、那深雪孤燈的幻覺。但他的歌不光是攫住了我,全場所有的人仿佛都被施了魔法,慢慢隨著歌聲晃動。那個箱根夜晚的女人漸漸黯然褪色了,此刻一個新的印象在上升。雖然後來我又長久地確認過,但我已經抱著新的觀點:不是舞,不是琴,只有「剛代」才是弗拉門戈的主角,弗拉門戈的核心是一種悲歌。 幾乎沒有什麼歌詞。歌者和聽眾都不在意修辭,弗拉門戈的詞匯,樸素到了不能想像的地步。不如說只有這麼一腔悲怨,在這種場合別的主題都消失了,人只訴說悲怨。歌手用手掌揉著胸,讓它們吐出來時能順暢些。 黑色的公牛……你吃草…… 是為了死亡…… 好像這傷痛太古老了,它已經費盡了一輩又一輩人的喊叫歎息。我慌亂中尋求著比較;但蒙古人訴說的「嘎修」(gaxiū,苦)是節制的,大致循著比興對仗的格律。那些月黑之夜的圍唱,循著一支支押著頭韻、音節對仗的舊調。不像它,它是剖露直截的白話。比起它,我沉吟著掂量著:比起它來「嘎修」是短暫的。 那剛達斡爾的嚴肅神情,使我意識到他在遵循一種曲牌。您在按著誰教給您的唱法,您在唱著哪一種「剛代」,您的父親或者爺爺在教給您的時候,還說了些什麼? 任何的嘶喊,只要它成了歌,就一定會守著規矩,健全格律、曲調、唱法……注視著面前這平凡的老人,我在放縱自己的思路。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上了台。聽介紹說,這人是歌手的弟弟。弟弟微笑著望著吉他,還沒有開口。 不知道。沒準兒,維吾爾人的刀郎圍唱,與它更接近一些? 突然滿場激動起來:原來這一回,兄弟兩人都開口唱了。兩股激烈應和﹑奪人心魄的呼喊攀援而起。 Pena,pena…… (痛苦,痛苦……) 弟弟的聲音在嘴中嚼著一般,愈來愈大地吐了出來。他一開口就使我感到,此刻聽到的是弗拉門戈的最深處。一個詞在嘴裡顫抖著,掙跳著,沖出來時已帶著俘掠全場的力量。哥哥已經先聲奪人,成功地征服了全場,那麼他就一定要這麼唱。我覺的聽眾都意會了這句潛臺詞,暴風般的掌聲猛地卷起。 grande pena…… (大的痛苦……) 哥哥的聲音追逐而至。他臉上微微有一絲羞澀。他的神情使我覺得,他是家族裡或圈子裡的首席。肯定在孩提時代開始,他就早早地獲得了這樣的傳授。要如同把心撕碎一樣地發聲吐句,師傅或老人教給他,這是弗拉門戈的規矩。 兩個聲音奪路疾走,聽著感到一種危險。它們撞擊著屋頂,變成了回音,返回來夾擊人的耳膜,壓迫著聽眾不知所措的思路。洶湧的吉他如千軍萬馬奔馳。這麼聽著,人們信了:「剛代」就是這樣,弗拉門戈就是這樣,因為痛苦太重,所以它這麼坦白。我發覺自己緊握著拳頭,手心沁出了汗。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我已然忘我,被裹捲進去。在轟鳴中,兩支嗓子都劈裂了,聽不出他們是在唱,還是在哭。 究竟你們有過怎樣的苦難? ——我幾乎想喊出聲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