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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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記憶中那垂目低眉﹑瘦削嚴峻的黑衣女人,這一回,隨隨便便走上前面兩把折疊椅的,是兩個男人。 高個的是一位長卷髮的美男子,握著一柄吉他。那傢伙確實長得英俊,錚錚地調試著手 中吉他。可以理解他按耐不住的那股自梳羽毛的派頭。漂亮不漂亮,看你一會兒的吉他,我想。 我已經預感到:黑裙子的女人不會出現了。 箱根的印象裂了縫。我面前的弗拉門戈,是完全別樣的。幸虧急忙地補課,使我好歹懂了一些大原則——所謂現代的弗拉門戈,大體上由這麼三部分組成:剛代(cante)﹑鐸蓋(toque)﹑巴依萊(baile)。也就是;歌﹑琴﹑舞。不是三者缺一不可,但「歌」排在第一位。 卷髮的大個子吉他手開始調弦。也是後來我才懂得:這種吉他手非同小可。在弗拉門戈中,他的伴奏叫做toque;給我講的人強調:「鐸蓋」不僅只是伴奏而已,toque是弗拉門戈的一部分。我暗想既然是樂器,又怎麼不僅是伴奏呢?聽不懂。吉他在他極長的手指撥弄下響起一串複雜和絃,場子裡的人一陣鼓掌。難怪他鋒芒畢露,我想。不僅人是美男子,而且角色本來也不只是幫手。 另一個則其貌不揚,是那種常見的,咖啡館裡端著杯子翻報紙的老頭。他沒有如吉他手那麼打扮,穿著一件外套,沒有系上扣子。他的表情有一絲局促,坐下前似乎有些緊張。如果不是後來我懂得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剛達斡爾(cantaor,歌手),若不是我後來才感到弗拉門戈的核心,不是不苟言笑的長裙窄袖的重踏輕旋,而是一支孤獨嗓子的嘶喊——我是絕不敢相信的:他,一個隨意的誰,居然就是弗拉門戈的主角。 開場也簡單之極。 老頭只是放下了杯子,望了一眼同伴。 一聲粗啞的低聲就這麼響起來了。開始沒有伴奏,這聲音完全不是唱歌人的那一類。毫不優美,更無圓潤,也沒有什麼逼人的男性氣息。咿啞地唱了幾句以後,吉他開始追它。歌者突然亮出本色,猛地拔高了聲音,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鎮懾了全場的空氣。我的心被他扯著一下子緊張起來。急忙問歌詞,他的詞只有一兩個。 啊,你死了…… 媽媽!你死了 若是在其他另一個地方,也許這樣唱會使人不以為然。但是奇異的是,他的歌詞卻直擊人心。我發覺一股強烈的傷感正在自己胸中浮起。我壓抑不住它,我發現全場的人都一樣,他們被直露的喊聲引誘著,也漸漸陷入了哀痛。這歌實在古怪,簡直像一種咒語。我竭力分辨,心裡反駁著。若是在北京你隨意扯出死的話題,人們會把你笑話死。而這兒是科爾多瓦,這間屋子漂浮的氣氛,鼓舞人唱出別處恥於開口的話。我突然聯想到蒙古草原的古歌,那種歌也不能在北京唱;也是靠黑舊氈包和牛糞火,才能蘇醒活潑的。 我再也沒有…… 像你的母親…… 不可思議的感覺攫住了我。它不是歌曲,我覺得他是在說話。這男人唱的不是歌曲,他只是尋機在這兒自言自語。一節悄然唱過了,錚錚的吉他聲高揚起來。果然不僅是伴奏,那吉他的用意很明顯;它也要唱,也要說——吉他手的十指飛速地如輪舞動,脆裂的金屬聲響成一道溪流。不是一個過門或間奏,是一大段吉他的訴說。我沒見過吉他還有這麼豐富的彈法,它簡直有無限的語言和可能。原來這就是「鐸蓋」,人們醒來一般鼓起掌來。我被感染得興奮莫名,也拼命地拍著手。就在這時「剛代」突然重新開始,一聲撕碎了的吼叫脫穎而出,壓住了熱烈的toque。 我求主給我死亡 他——卻不給我 這是科爾多瓦的一個聚會,同業的夥伴在一起找個形式,紀念自己的過去。他們可真是找到了一個好辦法,在這樣的歌唱中,什麼都被紀念了。胸懷已經徹底敞開,心事已經釋放出來,沒有誰能再阻止它,只由任它如狂流肆意,傾瀉奔騰而下。 唱得酣暢以後,那退休的歌手便把手捫在胸上。他的這只手不是做手勢,而是加入抒發。五個手指隨著唱出的那個詞,滑動﹑跌落﹑一分一分傾吐著不盡而來的心事。在最激烈處,五指劇烈地顫抖﹑那句歌隨著在胸前畫著輪形的手,步步跌落﹑一落三疊﹑直至心情傾倒淨盡﹑吼叫也已經淋漓盡致。 後來我留意到,更多的弗拉門戈歌手,不用這種揉胸的激烈手勢。他們一般是雙手微合,隨著唱句,手擊打著輕碎的拍子——輕擊拍點的姿勢,大概是今日弗拉門戈在臺上的基本姿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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