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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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甩動黑裙、敲響靴跟,就在我的桌前跳著。何止毫無笑容,她簡直神情嚴厲。那舞蹈裡沒有半點媚意,甚至毫無女性的溫柔。說不清,究竟是我沒見過這樣的女人,還是沒有見過這樣的舞蹈。她的舞蹈裡有一絲不動聲色的寂寞,可惜被豪華酒家的週末之夜壓擠得似存似亡。 就這樣我第一次接觸了弗拉門戈。雖然它與極富色彩的日本接踵而至,使我沒能仔細留意它——但是,一點滋味和一絲印象,悄然潛入了我的記憶。此刻回憶著,封存的印象輕輕復蘇了,那一夜箱根的細節次第湧出水面。 那是一個舞蹈的印象。是一個成熟的、舞蹈的、孤獨的、拒絕的女性形象。愈是耽入回想,那黑裙的舞蹈愈是逼真。它給人,給滿腦子的舞蹈概念以毀滅的衝擊,須臾間便否定了關於舞蹈的舊說。沒準兒,我想唯現代舞與它有些類似,但現代舞遠不及它,黑色的它高踞一切之上,毫無現代舞那搜盡枯腸的本質。 有時舞步離我很近,躂躂躂的震動傳入內心。黑色、中年、苗條、嚴厲——這魅力是特別的。那舞不是踢踏,卻更富踢踏。顯然穿的是硬底鞋,它敲擊地板時,輕脆的節奏密集得奪人想像。 可是,儘管我為這異族情調的輕敲淺踏、對這種舞的跳法喜歡極了,但是我愈來愈明白了:吸引我的不是舞而是跳舞的人。 後來,2003年我在馬德裡看過一場真正的大型弗拉門戈,滋味神妙的《一千零一夜》。雖然那是一台極為精緻的弗拉門戈舞臺劇,而且那時我已經對弗拉門戈下過一番功夫;但我要說它帶給我的——不及箱根印象。 嬌嫩的演員們貶值了。因為她們亭亭玉立的身材裡,不僅欠缺一絲韻味,還少了一種打擊般的力量。身材的完美是先決的;但在這個條件之後,好像西班牙人更青睞舞者的年齡。也許,它就是要結合女性的美感和蒼涼?我不知道。反正它散發的女性信號獨特。若把她算作女性它就是魔女,先勾走人的魂魄,再給人警告和拒絕。我承認我沒見識過這樣的女性,她給人振聾發聵的感覺。但是她不給人一個機會,比如顯露笑容的輪廓,綻開臉頰的肌理——所以沒有誰能判斷,她其深莫測。 就這樣,在對她和對我都是異國的日本,在一個休息的瞬間,我目擊了一次弗拉門戈的表演。那獨舞的西班牙女人皮膚黝黑粗糙,你並不懷疑她屬底層世界。她臉上如滿是刀傷,棱角鮮明神情冷漠。她先以魔法的磁性吸引,再以高貴的質感否定。在她的舞蹈面前,茫茫盛裝的食客,如粗俗饕餮的動物。 滿堂都在享受,它在其中服務——但那一襲黑裙激烈閃爍,惟它傲慢,惟它至尊。 唉,那一夜的箱根!…… 後來朋友問到我那時的細節,我卻忘了是否有過音樂伴奏,也記不清她是否有舞伴。我不知舞蹈題目,甚至沒記住——弗拉門戈這泛泛的名稱。 我只記得那一夜,恍惚間我陷入了瞻仰的幻覺。解釋不清的一絲崇敬,至今似乎還掛在臉上。就這麼,我從日本古老的名勝,帶回一個西班牙的印象。我帶著對箱根的歉意說及此事,但日本人聽了卻洋洋得意。那時雖然我連它的名稱都不知道,但是我卻記住了它,並把它當作了我理解的弗拉門戈。 這就是我和它的初次邂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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