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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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心撕碎了唱 它可不是幾支村歌野曲,一角遺風豔俗。弗拉門戈,它高貴地昂著頭,更高傲地冷面俯視。它雖然流行於底層,卻是一個紳士淑女津津樂道的領域。比如日本人就對它很有興趣,處處有學習弗拉門戈的俱樂部。它是一個國際矚目領域,多少專家以捉摸它為業,大部頭的著作汗牛充棟。 其實無論誰寫,都是那麼一些事兒。但它的特點就是酷似魔法,能在不覺之間引著描寫 它者走上岔路。由於受它吸引,我曾如饑似渴地去書裡尋找答案,但讀了一批名著後,我還是感到涉及安達盧西亞的諸大寫家在面對它時,都好像突不破隔著的一道紗幕,說不清弗拉門戈的究竟。 ——寫著寫著,他們就描畫起一個聳著肩膀敲踏地板的黑衣女人。在格拉納達的阿爾巴辛,住在窯洞裡的吉普賽人一個家族就是一個劇團。臉龐消瘦的女人轉動裙子﹑硬鞋根踏出清脆的雨點。但是,弗拉門戈是一種民俗舞嗎? 我自己更是提筆之前已經不抱希望。甚至我連阿爾巴辛窯洞裡那種供應旅遊客的演出都沒看過。但對這個題目的不能割愛,並不是說我沒有不妙的預感;我撫著鍵盤,一陣陣覺得說不清道不明,好像剛達斡爾(歌手)在開場之前已經聲嘶力竭。 遠處它的影子,呈著曖昧的黑色。 弗拉門戈,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人們都被你迷住了,而你卻端著架子,神情嚴峻。一般說來它可能可以算是一種歌,或者算是一種歌舞演奏。但這麼說又顯然不準確。有人把它劃為無形文化;但是除了西班牙,全歐洲的藝術裡都不見這一門類。我一開始就抱著異端的挑剔思路,我感覺它來歷複雜,沒准它起源於某種宗教儀式。 我說不清,但是我感到自己一直追逐著它的影子。 描寫這個影子不是一件易事。有關它的資料似乎被故意攪亂了,對它的體會也難以名狀。我已經多次這麼感歎——顯然,文字無法對付這一類感受。 (1)baile(舞) 第一次接觸它是在日本。 那次一個教授款待我去箱根。在小湧園的旅館裡,消磨時間的客人人聲鼎沸,一桌桌正談得火熱。我突然看見桌前有一個全身黑色的女人,在為晚餐的客人獨舞助興。教授告訴我,這是西班牙舞。我不覺看得入了神,但那時我不知道這是一場弗拉門戈。那個女人並非美女且人在中年,但她瘦且苗條、硬肩細臂的姿態,卻如磁石般引人。 小湧園是一家著名旅館,連中餐廳廚師都聘自北京釣魚臺。客人五光十色,有一個興起離桌,摟著女伴,扭起在日本罕見的「但斯」。多數的客人邊飲邊談,順便瞟過一眼,看看助興的西班牙舞。 非常巧,她們演出的空場,就在我們那張桌子旁邊。本來我有不少事要和教授談,本來我曾想獲得一次休息;但是她卻成了那一夜﹑成了箱根的全部記憶。 她的黑裙離我非常近,我一直看著她刀削般的臉龐,還有她低垂著的眼皮。當她激烈地舞著,時而靠近我時,她正急促地呼吸,一股氣息逼人而來。也許因為她是在為一群動物般的富人伴舞,我覺得我嗅到了她正壓制著的憤怒。但那舞蹈恰好是無表情或者表情嚴肅的,所以她很容易掩飾自己。而我被這種神色震懾,或者說被吸引——我感到了強大的魅力。她臉上刀砍般的輪廓裡滿是滄桑,與她苗條的姿影相反相悖。依稀記得一群男子在稍離幾步的地方伴奏;可能那兒有一個樂池,伴奏使用的是吉他還是什麼,已經記不清了。也許還有伴唱?但我沒有聽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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