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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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聖芳濟各很難找,最後發現,它躲在一個小小的公園裡。 與前兩座不一樣的是,聖芳濟各是一個現代派的鐵雕。粗糙厚沉的黑鐵,彎成尖頂帽,鑄成刀劍般的腰繩。那個鐵像扭曲著,做著一個古怪的摟抱姿態。當然做得粗糙,使用鐵質,都可以強調他的安貧。現代派的手法,更可以略去事務的暗黑一面。 維多利亞修士和聖芳濟各派似乎在給我描繪著一個粗粗線條,這個輪廓裡似乎充斥著一種樸素的人道主義,它不是中國智識階級裝點嘴巴的人啊人,它隨時準備犧牲——從拋棄財產到反抗皇帝,從受歧視的思想到被判為異端。 當然,還從一個異端到從者如流的大派別,一種純淨的理想,到一個世俗化的教團。在濁浪滔滔的人間社會,它被本能與利益的合力裹脅,隨波而下,九曲八折,迷失了遙遠的初衷。 坐在鐵聖徒的腳下,啃著剩下的半個波卡迪奧,我看不懂他虛懷合抱的姿勢。 幾個鐵星星,粘在他的手上或那合抱的袖口上。 ——或許那不是鐵星,是變形的鴿子? 愈看愈覺得,粘在聖芳濟各袖口的鐵星,就是鴿子。 突然想起小兄弟會屋頂上的那只鴿子。我恍然大悟:落在屋頂上的鴿子,成了建築的一部分。和這鐵星鴿子一樣,它是建築的活雕塑。這鴿子的含義是什麼呢?愈看愈像,幾枚鐵星粘著黑鐵的衣袖,古怪的形狀沒有遮住飛翔的姿態。沒錯,就是變形的鴿子。 聖芳濟各,他究竟和鴿子之間有什麼聯繫呢?有人說他生前呵護動物,我覺得不僅那麼簡單。看來到處與聖芳濟各有關的地方,都有鴿子的存在。我猜來猜去,還是想到了那只叼回了橄欖枝的鴿子。也許戀著聖芳濟各不肯離開的鴿子,正以眷戀呼喚和平,雖然今天人們正在容忍戰爭,誰都不理睬和平的教喻。 我只能找到這樣的他,這座變了形的鐵人,就是讓我牽掛了好久的他。 再端詳時,鐵像愈發地怪異了。 莫德在那段溫和告誡的末尾,提出了他的主義: 「脫離普通群眾,我們決不能生活得更好。在實踐中,結果是拒絕專業化的人——就是說,拒絕主要從事他能做得最好的工作——倒真正是過著不自然的生活。」 必須說,這樣的主義,導致了對戰爭和殺戮的漠視。在事實上,高尚的取道未必就一定意味著絕對主義。關心他人,也不一定就是缺乏對人的複雜性的判斷和機智。 不,即便莫德的善意是確實的,即便他的探討基於深刻的社會經驗和真實——人們也不能以那些經驗做為依據,批判托爾斯泰的原則。因為在今天,在暴虐的武力行為之外,還有恣意的輿論製造。這是更大的罪惡;它隨著電視信號的覆蓋,佔領著每一個角落,腐蝕著艱難的世界。 國際法被侮辱了,雖然電視機高唱國際準則。共同語言在呼喇喇崩潰,哪怕再簡單的黑白是非,看法都冰冷地截然對立。語言的災荒也隨之蔓延——抵抗者犧牲被稱為擊斃,侵略者被擊斃卻叫做戰死。戰爭被稱作反恐,佔領後的壓迫,叫做安全局勢。 離開那天,我們又沿著舊路,把三座雕像瀏覽了一遍。 維多利亞修士的青銅像和任何一座城市的任何一個雕像如出一轍,除了那本他的著作。顯然,他被敷衍了事地塑成了一個沒有個性的街頭飾件。 聖芳濟各的鐵像則意有所指,粗糙、黑鐵、抽象,都顯得言簡意賅,且避開了細節。包括他座下的冷清,雕塑所處的公園是一個沒人去的角落,門可羅雀,連鴿子都要焊接粘住——我不由佩服無名的作者。 維多利亞,聖芳濟各——他們若是都失敗了,還有我們偉大的導師托爾斯泰,他若也最終失敗——那也無非是人的精神,以及文明程度的一次失敗而已。 而不朽名著《托爾美斯河上的拉撒路》的紀念雕塑則是手法含混的,一如羅丹的作品。那本書的語言太詼諧了,這樣易招誤讀;好像只要湊得出噱頭誰都可以續作,一個中譯本就乾脆把它譯成《小癩子》。而羅丹筆法抹平了雕塑版的明亮,它暗含憂鬱,眼神模糊,老頭不刁,小孩不油,人物顯得比較「正面」。 但我們是一些前定主義者。雖然缺乏職業的流浪兒履歷,卻對小拉撒路他們那一套生來熟悉。我們的血統裡,活躍著一種隨時準備找他倆入夥的暗示——因為我們寧肯那樣,也不願做體制的順奴。他倆確是我們的同夥,不同處頂多是,我們的形式是思想的流浪而已。 到了二十一世紀,才發現人沒有怎麼進化。和平、高尚、他人的飽暖,那一樣都沒上完初級班。我突然悟到——只有他們,這托爾美斯河上的流浪漢,它的含義才是最隱秘的。人類還會從頭開始,從解決最低限的需求開始,重頭跋涉漫長的進步之路。踟躕於饑寒,如動物流浪,重複小拉撒路在托爾美斯河上的悲慘旅途,永遠也不能答覆——關於人道的深刻追問。 我最後停在石頭橋旁休息,爬上仿造羅丹的雙人像坐下。回想了一番維多利亞,又捉摸了一陣聖芳濟各,迷茫的西班牙大地荒涼沉寂。我又把帶來的小說翻閱了一遍,心裡暗暗稱奇,真不得了,簡直是一本寓言。三座雕像還是得評它第一。不僅小說,就連老小主人公本身,也可以由代代人接續創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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