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後來我們都重複著:勝利是一個表面的概念,只有文明的勝利才被人傳頌永久。但是攻城略地的物質勝利也是真實的——特別對後日陷入殖民主義刧難不得脫離的第三世界來說,勝利是必要的;它使人自豪,它給人尊嚴,它宣告著戰勝強大奴役者的可能。否認勝敗對民族心理的影響,是不對的。

  此刻我對阿拉伯的描寫,多半也會招致中國「智識階級」的圍剿。他們不僅不理解穆斯林民族的尊嚴,而且還暗懷著對穆斯林民族的歧視——因為他們只有可悲的失敗史,以及狡猾的妥協史。他們隨時準備妥協,與強權,與不義,與屈辱。

  他們反對中國的光榮古代。在他們的基因裡,藏著苟活的失敗者的懷疑、嫉妒和自辯。

  如果允許把話題稍稍扯開一點,在直布羅陀前面添一兩句讓人不愉快的話——那麼,與阿拉伯對直布羅陀的命名史相對,我們擁有的歷史是什麼呢?若論海軍——甲午一戰,新式軍艦不僅一半被擊沉、剩下一半居然還能被俘虜。只有兩萬多侵略者,而且還是遠洋而來,卻硬是從廣州打到天津、不單奪了香港還占了南京。中國人深藏不露的,究竟是什麼經驗呢?是勇者犬死的經驗?是漢奸載譽的經驗?

  失敗也是教育。失敗史使得教育曖昧又尷尬。你看,淩辱盡頭施捨的庚子賠款,居然是中國精英的生身爹娘。緣起和心理如此的教授,會散播怎樣的知識呢?轉著怪圈的中國足球就是這種教育燻染的結果。什麼時候中國足球能像土耳其隊一樣,在世界的大舞臺上大勝一場?也許土耳其人會說,歐洲早就是我們的手下敗將。

  傲慢至極的中國,其實從未有過對西方的優勢或勝利。當然,這主要指強力而言。中國在宏觀的世界大局中,只扮演過和印度差不多的角色。無疑對西方的連續失敗,會給于民族心理以一種印記。一度打垮了並征服了西方、給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以談虎色變的教訓和永遠的心理壓力、甚至在一個時代使西方在文化上亦步亦趨的,並非中國或印度,而是穆斯林世界——前有先知締造的阿拉伯,後有奧斯曼土耳其。

  我只是不滿侏儒的壓迫。此刻這裡空氣清爽,大海在奏著歷史之樂。因為柏柏爾小夥子攀上了岩山,使過往的人們都露著一絲微笑。我和他們一樣,只喜歡樸素的歷史。只喜歡——敗使人痛哭,勝使人狂喜的歷史。

  我根本不會鼓動背興的民族主義。那種歧視弱者的思想屬￿你們。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變得厭惡歷史。鬼知道我怎麼會畢業於歷史系?前不久在新疆,看到博物館裡陳列的乾屍,我這個前考古隊員竟閉上了眼睛。

  大海洶湧地猛漲而起,沖來岸邊的白浪轟轟響著,狠狠砸著黑色的礁石。

  豐滿欲盈的地中海,充斥著擁推著人的思路。我捨不得離開。誰知道還能不能再看到一處——令人鼓舞的地方呢?

  作為山,直布羅陀和它的命名者很相象,都是年輕的兒子。

  山也有它的父親。就譬如陀裡格的統帥,是在中國不出名的馬格裡布(magrib,西方,日落之處)方面的總督穆薩一樣——陀裡格山,也就是直布羅陀的父親,是深沉雄大的穆薩之山(Jabal al-Musa)。

  穆薩山蹲踞於海峽的非洲一側,隔海遠望著它的兒子直布羅陀。

  從南岸,從被西班牙佔據的休達出發,穆薩之山近在咫尺。它不像直布羅陀那麼顯露。它仰向天穹,不再顧念兒子的前途。海峽的鉛雲在它半腰遮蓋,雨簾擋住了它的襟膝。它的腿舒服地伸入摩洛哥北部叫做Rif的崇山峻嶺,不在意人們忘記了它的名字。

  在吃飯的時候雨已經淅瀝不止。我們說好一會兒去登穆薩山,可是談話間雨下大了。海峽上暴雨傾盆。一霎間,連休達市街都混沌難辨。朋友取來車,人已渾身精濕。就這樣,我盼望登穆薩山的願望沒能實現。

  坐鎮北非海岸的穆薩,在次年率大軍進入西班牙。迎著世界史,他同樣顯示了自己的軍事天才。他一路清掃陀裡格繞開的據點。在西班牙最大的城市塞維利亞,以及梅裡達都發生了激戰,但是結果無一不以穆薩的勝利告終。穆薩的主力在托萊多城下和早就到了這裡的先鋒部隊會師,他沒有抑制住軍人的嫉妒,鞭打了他認為是違抗了軍令的陀裡格。穆斯林的旗幟繼續獵獵地向著半島的北部和東部群山飄揚,越過要塞薩拉戈薩,一直到了法蘭西領內的圖魯茲,震驚歷史的挺進才停下了腳步。

  在遙遠的大本營大馬士革,國王舉行了接受凱旋的盛大儀式。「正式的接見,是在壯麗輝煌的伍麥葉清真大寺裡隆重舉行的。西方的幾百名皇親國戚和歐洲的幾千名戰俘,向穆斯林的領袖宣佈臣服。這是歷史上惟有一次的記錄。」這個場面至今被史學家和藝術家反復描寫,許多東方畫集的封面上,都印著描寫這個儀式的巨型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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