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這回輪到老軍人穆薩品嘗嫉妒的苦果,因為帝國的哈裡發更是妬意沖天。飛鳥盡,良弓

  藏,老將穆薩同樣地被指責為不服從命令,強加的莫須有罪名撲頭而來。他被剝奪了軍權和財產,被罰烈日曝烤,並有種種淩辱。這位征服非洲和西班牙的統帥後來窮愁潦倒,在暮年淪為了一個乞丐。

  整整一部故事都令人拍案驚奇,但結尾卻似曾相見。在東方,勝利的喜劇那麼罕見,但是淒慘的悲劇卻發育豐富。

  往事居然有這麼劇烈起伏的情節。我顧不上額上的雨水,只想在離開休達前再一次眺望穆薩。可是,大海擋住了直布羅陀,大雨遮蔽了穆薩,兩座山都神秘地拒絕攀登。我只好像遠眺直布羅陀那樣,在雨幕中凝望穆薩之山。

  如摩洛哥人的描述,它的側影如一個仰睡的老人,頭部、鼻子、以及胸腹都相當逼真。這位老將一生如一部傳奇,他奠定了八百年安達盧斯的基業,自己卻長睡不醒。從山的曲線觀察,他已無心留連勝利——背著西班牙,目光朝著非洲。這座山嶺顯然比直布羅陀更發人深省。是的,勝利包括文明的勝利盡可以付諸冥冥。還是該像穆薩一樣,背過身去,清淡勝利,在山野裡躺下身來,在貧瘠的土地上,在沒有浮華傾軋的人群中閉上眼睛。怪不得數不清的詩篇都詠歎說,在命定的一隅安息,才是本質的追求。

  在歐洲,在西班牙一側,關於陀裡格的故事婦孺皆知,但你可能聽不到穆薩。這是因為少了一種整體感。而在非洲一側,在摩洛哥的沿海地方,海峽連同兩岸是被人們看做一體的。人們不僅同時看見了兩座山,還同時想著陀裡格和穆薩。

  他們一北一南,被滔滔大海包圍又隔斷,他們各自雄踞於一個大洲的頂端,化作了岩石之峰,各自被山海擁戴。陀裡格山挺拔峻峭,穆薩山沉穩雄渾。陀裡格山奪人眼目,穆薩山潛入蒼茫。他們隔著大海峽,相離相望,不求聚首,如一對嚴父虎子。

  海峽兩側,矗立的島影都在引誘,使我想入非非。

  海

  再說海。

  在休達,聽一個能說流利阿拉伯語的西班牙朋友說,當年,統帥穆薩有一個心思——區區武功並不是他的本意,來到這裡,他是想尋找《古蘭經》記載的「兩海交匯之地」。這個朋友原是一個六十年代左派青年,在走過了漫長的道路以後,他選擇了做一個穆斯林的生存方式,而且選擇了美麗的小城休達居住。

  也許是我們對海峽的興趣,引誘得他動了感情。

  你眼前的不僅僅是一道海峽。要知道,它非同小可,它含有神聖的意味。它是兩海之聚啊,對對,我知道在第幾章。你不用急,我很快就把《古蘭經》的原文為你找出來。兩海就是地中海和大西洋,兩海相匯,那個相匯的地點就在這兒。每天推開窗戶看見直布羅陀,我都感到激動。你以為穆薩只是一個武夫嗎?不,他要實現一個理想!……住在這裡以後,我常常感到,自己距離理想近了。因為我每天都在想,世界就是在這裡連接和隔斷的,那麼我該做些什麼呢?……

  他指著近在眼前的直布羅陀。你看,穆薩最後找到了這裡。他的言行可惜沒有記載下來。走到這兒那一天,他發現自己找到了兩海之聚。這是穆薩心靈深處的願望,這件事對他來說,比佔領西班牙重大得多!

  雨下大了。但是海面上光影撩亂。從黑雲裂隙射出的一縷陽光,把遠遠的直布羅陀照得棱角明亮。你看,難道你不覺得那座山很奇怪麼?那片劈海石,怎麼別處沒有這麼奇怪的石頭山?從羅馬人到阿拉伯人,誰來到這裡,都覺得這裡的地理太神秘。它早超越了地理。它是不可思議的!哈哈,怎麼會不神秘呢,因為它根本就不是一座島,更不是一座山。它是造物主特意特造的,為兩海相匯的地點,特別降示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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