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佔領了歐洲大陸的灘頭堡以後,陀裡格整頓隊伍,開始了勢如破竹的北征。

  在一連串的略地拔城之後,陀裡格兵臨西哥特首都托萊多城下。這座城市的文化因素十分複雜,但外來的哥特統治者卻多行不義。在忍受著迫害的猶太居民協助下,陀裡格順利地進佔了名城托萊多,日後這座城市逐漸變成了一個融合多種文化的樞紐。公元711年夏天,出征不滿一年的陀裡格已經掃蕩了半個伊比利亞,穆斯林居然在一瞬之間湧入歐洲,並且成了這個半島的文明主角。

  如圖,若選擇從丹吉爾(依英語音譯。這個地名的阿拉伯語為Tinjih)渡海前往歐洲,它不是由遠及近,而是從霧中突然浮出的。雖然也壯觀,但是缺了變幻。一個影子由淡變濃,一進視野就呈著一個船形。

  而從休達出發的船上觀察,距離要近得多。近在眼前的它,如瓊島仙山隱現不定。站在連結休達(Ceuta,阿拉伯語為Sebta,在海峽以南摩洛哥一側)和西班牙的阿爾赫西拉斯的渡船上,船速很快,直布羅陀會迎著自己慢慢地轉。隨著角度的改變,它從一個水面冰錐,變成一條石頭大魚。

  它至今散發著一股古典意味的、天下要衝的濃濃氣息。英國人佔領著它,至今不還給西班牙;就如同西班牙占著休達,蠻橫地不還給摩洛哥一樣。只是在休達船上人會暫時忘卻政治,因為地理的感覺壓住了一切:海和洋、要塞和孔道、非洲和歐洲——八方匯此一點,視野雄大至極。面對如此地點,你能做什麼呢?惟有讚歎而已。

  它先是一個刀鋒,接著是一個斧刄,又是一片劈裂的斷壁,繼而棱面清晰,最後首尾分開,終於顯出傳奇的全貌。

  它的形狀,正與它做為歐洲與東方邊界的位置相稱,它如一艘石頭的巨艦,如一幢世界的界碑,其突兀、險峻、雄大、孤立,一樣樣都真可說是無對無雙。走遍天下,看見了它以後我終於「歎為觀止」,驚愕與幸運的感覺,擁堵滿心。

  雨幕突然又濃濃地遮蓋而下,那一束陽光收斂了,島影消失。

  冷雨打在臉上,一張小傘只能擋住海上的強風。我們堅持站著,任雨水順著額頭流淌。那時只想不眨眼地注視,想儘量看得更遠。人突然默無言語。能做的,只是凝視而已。又有稀微的陽光透入,變得亮了的海上,島影若隱若浮。眼睛很快就酸累了,但誰捨得離開。哪怕再多看一分鐘呢,迎面大敞的視野裡是一生傳聞的大海峽;是連接著、又分開了世界的直布羅陀海峽。

  一天聽說,從休達南行不遠,山裡有個小村,就是陀裡格的家鄉。為紀念他,那兒的寺就叫做陀裡格寺(Masjid al-Tarig)。

  我們去了那個橄欖樹包圍的山村。人們說:當然,不敢肯定這座寺、這個村子就是當年陀裡格出生的地方。也許相差幾步,但肯定他的家鄉就是這兒,這裡是柏柏爾地區,陀裡格的家鄉就在此地。

  小村安靜極了。這裡的橄欖樹和西班牙不同,似乎都不加修剪,長得高大蓬勃。寺裡的一株橄欖,怕真是陀裡格時代栽的,宛如中國參天的古柏。

  一些沙赫長老和我們席地而坐,招待我們吃了烤肉和麵餅。坐在陀裡格寺的側屋裡,他們凝神聽我用中國音調,讀了一段《塔巴萊》。大家都微笑著,既然彼此已經認識,接著就該吃一點便飯。

  飯簡單得很:烤粗麥餠,肉餡丸子。我們按照聖行,用手指和一塊饢餅,靈巧地掰下一角肉丸,然後塞進嘴裡。香燙的肉丸子,加上被柴火烤脆的新麥餠,吃得人心滿意足。飯後我們隨著老者,去看千年的老橄欖樹。

  告別時我覺得有些不足。既然是陀裡格的家鄉,好像還該殘留著些什麼。

  我還沒有摸透摩洛哥人的特性。他們待人和善,所謂不狎不怒,眉宇動作之間,呈著一種天性的尊嚴。好像那些海峽的橄欖樹,那些樹沉默著,雖然數它們年代古老,但它們並不對歷史說三道四。沿著寺牆,一株株巨大的橄欖蓬勃恣意,它們錯落著,沿山而上,墨綠的葉片反面泛著銀光,

  歸途上已是黃昏,那些橄欖樹在暗黃的暮靄中,一直伸延遠去,最後融化在濱海的陡峭

  叢山之中。

  陀裡格沒費什麼事,就攻下了直布羅陀。就軍事而言,那只是一場前哨戰。但是它的象徵滋味一直誘人品嚼。因為就從那一天,就從那位橄欖林小村出身的青年率領幾百壯士,攀上天險直布羅陀之時起——東風壓倒西風的季節開始了,後日被稱為第三世界的東方的進攻史,拉開了大幕。

  他一氣攻下了半個西班牙。但直布羅陀的象徵,還不在一次的攻取。引人注目的是,從陀裡格的出世開始,一個輝煌的文明時代奠基,並綿延了八百年之久。

  怎麼在這兒總離不開勝利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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