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四二


  他說這一句時,那表情的莊重至今使我難以忘懷。一瞬間,在沙發上他仿佛擺出了當時的姿勢,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我警醒地品味著日本問題的複雜。那一刻他描繪的「青原」家,使我如身歷其境,一瞥了一幅舊式的門客圖。咀嚼著近代日本的左翼右翼,我笑著但心裡緊張。接著問:

  「後來您就當了關東軍?」

  「不,我不是軍人。是自願的……總之,叫做關東軍情報員。」

  「也穿關東軍的衣服?」

  「不穿軍服。」

  我大大松了一口氣。猜測著,我一一詢問,但他對我問及的諸如大陸浪人﹑右翼團體等等,無一不連連搖頭。我發覺,界定或判斷他的年輕時代是困難的。何況又有一位文藝座的左翼女演員,那遙遙的形象使我浮想聯翩。

  「您夫人,那文藝座女優,後來呢?」

  他不想糾纏這個話題。「我是任性的人,她吃苦了。」

  我琢磨著他。顯然,從年輕時起,老頭經歷了複雜的故事。

  企圖用一個概念的套子把這個不馴的老頭籠括是困難的。就這樣,他一直也沒給我講清——五十年前怎樣到了東烏珠穆沁﹑怎樣給關東軍當志願民兵的往事;就像他也一直沒讓我聽懂——五十年後他怎麼去了青海,怎麼給各族兒童分發助學金的行為。

  我只是尖銳地感到:在這顆白髮飄飄的腦袋裡,存在著一條中國人很陌生的思路。反正,業餘關東軍已經變成了志願支教者,他劇烈地變了。雖然聽他的口氣,他覺得自己從來未變。

  他毫不理睬賓館房間裡亂堆亂撒的申請表和助學金發放名簿。「嘿嘿,不用看,雖然……沒有用,不用看。」他的表情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仿佛他認定自己的事,就是按名單發錢。

  他的心思惦著別的,隨手把一遝名簿扔在茶几上。「一個村子的小孩,家裡都很貧窮,給誰又不給誰呢!」他自語般說。我摸起一本,滿本的一頁頁上,申請的助學金數額,都寫著五十或者八十。望著那些馬保國和卓瑪錯,我心裡又泛起說不清的滋味。

  「去年您怎麼沒有來呢?」我問。

  「店裡不景氣,錢不夠。」他望著我。好像日本經濟不景氣的壞處,只是妨礙了他去青海。「今年,我朝姐姐借了一百萬日元,說以後還她。」他自語著又呵呵笑起來,「嘿,還什麼呢,她知道我任性。」

  想了很久。

  最後我猶豫著說:「也許您願意我把您的事情,在報紙上介紹一下?」

  沒料到,老頭正色道:「不!在報紙上登出來,事情就變了!我從來拒絕在那種地方……」

  我深深感動了。

  從那晚起,我在內心裡把他認做了朋友。不僅如此,後來我覺察到:在我的潛意識裡,居然總是在等著他。

  有一個在日本留學的青海籍蒙古小夥子,曾隨著老頭,在青海家鄉的農村跑過。我和他用蒙語談起老頭的時候,他使用了這樣罕見的表達:「他是一個偉大的人。」

  一年過去了,又是一年。我在偶爾想起他的時候,心頭好像掠過一絲什麼感覺。終於蒙古小夥子學成回來,帶回了服部老人去世的消息。

  緣分就這麼短暫。他的人生和思路,至今我也沒有弄清。尤其是東烏珠穆沁,雖然我知道他與我交往只是由於那一點,但在那顆銀髮蓬亂的大腦袋裡,東烏珠穆沁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痕跡,我一直沒能究明。

  前年回烏珠穆沁草原,順便坐車去看烏拉蓋河上的橋。那座橋是我年輕時的一道界線,分開不熟悉的南部和我們的牧場。

  河邊有一片廢墟,同行的蒙古哥哥告訴我,這就是原先的舊廟。

  他指著斑駁的土塊講給我,原來廟在這兒,有一年烏拉蓋河發大水,沖毀了廟。再後來佛宇再建,廟搬到了今天的地點,叫做新蘇木。

  「那是哪一年的事?」我驚醒般問道。

  「好像是1954年?還是……」哥哥也記不清了。

  我猛然明白了。一霎之間,一項拖拉太久的考證完成了。不管是1954年還是1958年,無論如何,新蘇木營建的時間,一定在1945年日本戰敗以後。怪不得服部老頭沒聽說過「新蘇木」!……不是他的記憶混亂,而是那時沒有這座廟。關東軍控制草原對蘇蒙虎視眈眈的日子,也就是他在烏珠穆沁的東部打發掉自己青春的那段日子,正在舊廟被水沖毀﹑新廟尚未重建之間。

  我只有他的兩張照片。

  一張是我和他在中協賓館的合影,另一張是他在青海,密麻麻的藏回漢蒙各族的小孩,緊緊簇擁著銀髮飄飄的他。從東部烏珠穆沁到西極的青海腹地,他的一生貫徹的,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呢?

  若是拆開了這精神,裡面有些什麼呢?知行一致,知恥近勇……都是些孔孟之道,都是中國人對之大打哈欠的東西。

  一介之人,因時代大潮的裹挾,會走過彎曲的路。不用說政治,尤其是政治的迷誤不可避免。但是,在沖淘的時間裡,一些人——因基因不同他們的出現很不平衡——的氣質和內藏的精神,會漸漸顯示,最後在終點附近給人以震撼。被揚棄的只是政治的方向,那氣質和精神一定要頑強掙扎,擊敗蠻橫裹挾了他們肉軀的歷史,完美一個個自我腳印的軌跡。

  不能不說:小小日本這樣的人多,而泱泱中國這樣的人少。

  聽說他的死訊後,我便想寫這篇小文。我恪守了他的原則,如今已無功利之嫌。文章甚至不是為了他,反而是為了我自己。

  遺憾的是好多事還沒弄清,比如共同地點的青春。我一直盼著和他再作一次深談。甚至想,若是能再次訪問日本,我要找到他的那位文藝座女優,把當年的事問個究竟。我盼著告訴他關於新蘇木的變遷故事;告訴他在烏珠穆沁以東、在大草原的一座座蘇木以東,他和我的青春位置。但是已經不能夠了!我只能到他最後留下腳印的青海去,到共和縣﹑到海南州,看看那些得到他幫助的孩子、看看那些他修葺過的學校,並接著思索他的一生之謎。

  2006年4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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