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 |
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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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聾子的耳朵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留意起戈雅來了。 最初是因為這位西班牙畫家的一張鬥牛畫。 那天在一個人的家裡靠著書架瀏覽,戈雅的這副畫吸引了我。他描繪了一個被反復美化的鬥牛中的尷尬場面:牛已經挑翻了幾匹馬,鬥牛士嚇得縮在後面,等著長矛手迎戰。但是那戰戰兢兢的長矛手挺矛不刺,他的馬死撐著腿呆若木雞,不肯上前。 為了找這副畫,我才發覺了戈雅其實畫了一大批鬥牛題材。他畫的大多是一種蠟版雕蝕畫,都是單色,唯那副嘲諷的《挺矛》或《槍技》(suerte de varas),色彩絢麗,是大副的油畫。似乎在癡迷鬥牛的西班牙主流思路了,戈雅有著異常的感覺。 這是什麼感覺呢? 不知道。我只感到戈雅摒棄了那個階段;在午後的西班牙鬥牛場上,夾雜在嗜血的、放縱的人群之間,歡呼所謂勝利的階段。也許是因為聾了的緣故,他在耳聾之後,畫風驟然一變,開始描繪人間的殘酷。世界在他野蠻的筆觸下成了一片修羅場,他在華麗的鬥牛描繪之後,畫怪異的死人,畫食人的惡魔,開始執著於對恐怖的巨大陰影的捕捉。 評論家又說,這是藝術的變形。而我,如今對繁衍孿生的摩登藝術論,已經一絲也不能容忍。分明不是這麼回事,畫的只是心裡的難忍苦痛。自詡評論家的,本是一些粗俗的人,為什麼非要扭捏作態、喬裝藝術家呢? 後來得到一個描寫戈雅在波爾多的電影光碟。我迷上了這個電影,後來乾脆把它當做了學習的教材。下面的這個情節,我看了不知幾遍: 八十歲的戈雅,在失聰之後,晚年與小女兒相依做伴。一次戈雅和女兒談論繪畫時,他說要告訴她「一個秘密」。什麼秘密呢? 「耳聾之後,現在我聽到的,比以前更多。你知道為什麼嗎?」 女兒搖頭。 「——因為,現在我用自己體內的耳朵(內部的聽力)在聽。你也可以做到這一點。願意嗎?」 女兒閉上眼睛,向冥冥傾聽。 「聽見了什麼?女孩?」 「什麼也聽不見嗎?」 女兒說,是的,但是沒有什麼特別……我聽到一些遙遠的聲音……有一個小孩在哭…… 「那不是!那些不是!」戈雅厲聲斥責。他突然滔滔問道:你沒聽見一種嘈雜在逼近—— 它沉默、恐怖,若數百頭公牛踐踏大地? 你沒聽見一個女人的哀號,她嘶吼大哭,為著她的兒子被殺? 你沒聽見她痛苦的喊聲? 你沒聽見——大炮的轟炸、來複槍的掃躲(:射)? 沒聽見一個魔鬼的嚎叫?! 你聽! 你聽!!! 我聽得驚心動魄。 我閉上了眼睛。一瞬間想模仿他的小女兒。先是從黑暗中分辨,穿過噪音的厚層。我也試著用自己「體內的耳朵」,視覺早已被「專政」,能看到的,多是刻意製造後提供給眼睛的產品。更不能聽,充斥雙耳的更是靡靡之音。我捕捉著戈雅的內部的聽力,讓我感覺向著視覺凝聚,聽—— 那部電影的畫面與音響都是精雕細琢。小女兒再次閉上眼睛以後,一道閃電劃過,現實一下子被撕開了口子。如魯迅從仁義道德的字裡行間的發現一樣,戈雅驟然開始了他末日慘景的描繪。壓迫、屠殺、魔鬼、吃人,歌舞昇平的喧囂中,真相奪路而出。 轟隆滾過的炸雷振聾發聵,小女兒驚喜地喊道:我聽見了! 我也聽見了。 我聽見在黑暗中運行的聲音,聽見了火焰抖動著風,聽見了被遮蔽的求助,聽見了恐怖的炸裂。在一片瘋狂淹沒著我們的轟鳴中,只有母親的哀叫絲絲可辨。大群的坦克橫蠻碾軋,高音喇叭吞沒了者哀鳴。一個魔鬼怪叫著,世界上唯它在狂歡與奔突。 沒有一丁點——玩賞的餘地。 戈雅晚期的作品,它們簡直不像是油畫,倒像是用油彩作中國式的潑墨。它們無法靜觀,不提供任何的愉悅。甚至不像凡·高,尚停留在主觀的風景。我猜若是尋找比較,也許它們和魯迅喜歡的木刻畫有一些類似。 身臨一個大世紀的肇始,目擊一個新時代的臨盆,環繞著戈雅,好麼大的一個圈子;評論家和出版商、詩人們和學者們——沒有些微的預感。他們的存在只是蠅附驥尾,所以才形式呀風格的盲人說象。其實戈雅不過是用他的繪畫向人們提出了警告,因為他聽見了潛行的恐怖之聲。 戈雅的聽覺,使他成了最好的畫家。他從不盲從,不隨著文明的規矩,而是相信自己的耳朵——聾子的耳朵,記錄可歷史分娩的痛苦。 無疑還會有一些瞎子,他們依靠另外一種視覺,穿透虛偽看見本相。魯迅先生呢?他顯然也有異端的觀察習慣。他在視聽兩面都不肯盲從,為這個民族,焦急地寫下了警告。 本來我要寫點別的。比如電影裡的使用的弗拉門戈音樂,那些悅耳的響板;比如「學習的快感」——因為我總想學幾句戈雅的原話。但是我好像更想寫些不合時宜的句子;關於生逢此時我們該怎麼使用耳朵,不能長著耳朵但是專聽媒體和精英的謊言,等等。 我閉著眼,月複一月,在傾聽中打發日子。 古怪的事情發生了! 這一篇散文尚未寫罷,突然在一個早晨,電視上正播出與美國佬一同慶賀打死紮卡維的節目,我的耳朵忽地湧入巨大的噪音。我發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一個耳朵如舊,而另一個很古怪:不知怎麼它聽的已經不是中國,充斥伴響的,仿佛是西班牙的音響——那是戈雅晚期的恐怖之聲。 醫生說你的耳朵還是該小心了,看來它是有了病了。我點頭,我吃藥,但我明白:它獨自逃走了,它已經不聽這個世界的謊言了! 2006年5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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