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 |
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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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的蘇木 初遇服部老頭,是在「茉莉花」讀書會上。 如今回憶著,那回講演的地點確是茉莉會。那個會的名字,意味著他們對喝茉莉花茶的中國的興趣。講罷時記得有鼓掌,聽眾們仿佛也滿足。我雖然眉飛色舞,其實心情黯淡。曲終人散,我要的不過是賴以支撐漂泊的講演費。那種講演,那種對日本讀書人胡扯一番烏珠穆沁牧人掌故的行為,於我雖是熟練慣技,但卻常誘發莫名的煩惱——草原、我、日本,這三者之間實在是太不協調了。 講臺下,一個老頭走近來,遞給我一張名片。 我和服部老人相遇的時候,全然沒想到會與他發生一段友誼。更不能想像會因他激起寫作的衝動。他走過來,對我說的話是: 「您講演時總說到:在東烏珠穆沁以東,有一個新蘇木。我怎麼記得有噶黑勒蘇木,有農乃蘇木……而沒有新蘇木呢?」 我急著想回家,不想花費口舌。我哦哦著,聽不進他嘮叨的一串地名。但下一句不能不使我停住了腳: 「我和你,在東烏珠穆沁的東邊,在同一個地方,送走了青春!……」 我意識到這是一個與東烏旗有著糾葛的人。他的那個「東」字,「jū」,說得特別清楚。這有點像我,總喜歡強調我們是在「東部的」烏珠穆沁插隊,生怕別人誤認我們是「西旗」的二等草原沙窩子出身。 我停下來問:「您在東烏珠穆沁住過?在哪裡?」 「在你說的最東邊的蘇木以東,你知道農乃蘇木嗎?」 「當然知道。您說的農乃蘇木,離我所在的新蘇木,只有一百二十裡,用公里算是六十公里……」 這就是我和服部幸雄老頭的第一次談話。 滿嘴的蘇木,其實就是「廟」。他會說一點蒙語,尤其喜歡反復地用蒙語說東烏旗的一些地名。我恍惚聽他自我介紹是當年的關東軍,就住在我們公社以東的﹑過去叫農乃廟的烏拉蓋牧場。 當然,關東軍聽不懂公社化以後的地名,而知識青年也不熟悉寺廟的事。幸好我當年對什麼都感興趣,所以多少知道幾座喇嘛廟,這樣在日本,才勉強能和老頭對話。 服部老人的話題其實並不多,不過是因為我講話中提及的地名離他的記憶太近了——這使他興奮。這興奮能導致什麼結論呢?他好像也不清楚,所以總是反復說「我們在同一個地方送走了青春」。 您是日本關東軍,我是北京新牧民,咱倆能算有共同青春嗎?頂多是有著共同的青春地點而已!……我暗自尋思。不過那時人在花花東京,在那裡無奇不有。應酬一番之後,我便忘掉了他,不管他怎麼在農乃廟吃過奶豆腐。 回國後,有一兩年總感到他在尋找我。 好像有過一兩封明信片,依稀寫著服部的名字。但那時對一些語焉不詳的來信,我不僅顧不上回復,甚至不在意是誰寄來的。直至有一年電話中響起他的聲音,我已經想不起「服部」是誰了。 不過,再次見面後「東」烏珠穆沁的話題,又使我們親近起來。 他大咧咧地盤著腿坐在中協賓館的沙發上,語氣短促,滔滔說著。一頭銀髮散亂,只是嗓音和那年東京一模一樣。提起茉莉會,他不在意地說:「他們讓我講一次過去的事,我沒答應。」邊說著,他一邊靠向我: 「他們怎麼會理解呢?」 那口氣宛如在強調,理解他的只有也在「東烏珠穆沁」度過了青春的我。不能不有一點感動。我很難再無動於衷,開始想瞭解他了。「您那時,名義上是關東軍……」 「關東軍情報員。」這個詞,即便後來若干年後,和他交談了若干次後,我也沒有完全弄懂。什麼什麼「員」,就像「研究員」一樣,並不標明階級學銜,只是一種職業性質的描述。 「那麼在烏珠穆沁,具體地說,您那時幹什麼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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