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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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白駒 曾經有過幾個導演邀我去看他們拍攝的草原片。本來對我來說,在銀幕上看草原故事是一大享受,可是總是因為忙,竟一次也沒能去看。有一次當我無奈推辭時,一位導演的話使我吃驚了。他說:明天來看片就是朋友,不來就是……! 就是什麼呢? 大汗時代的朋友「那可兒」(nohur)一詞,是一種一生結伴、以命相托的關係,而不是一種廉價的吹捧者。他認錯了人沒什麼;而我要追尋的,是和真的那可兒一起,維護我們一直稱為母親的草原。 所以接到寧才的電話時,說實話我猶豫了一瞬。但鬼使神差的事是常有的,當我坐在八一廠的放映廳裡,看見一片旱渴枯焦的草原在銀幕上浮現時,我意識到了一種嚴肅。 這部電影描述了一個在城市化、沙漠化、商品化的狂飆暴風掃蕩之下,驚恐、抵抗、迷惑、呼救的牧民家庭。青綠的家鄉已徹底蛻變成荒漠,止不住的羊在衰竭渴死,販羊皮成了聰明人致富的手段。可怕的鐵絲網如同草海佈雷,白馬悠閒吃草之際踩中陷阱,險些被鐵絲網纏死。氾濫的公司和資本的喧囂闖入草地深處,氈包前,安寧的天賦之權被無情地侵略了。同時空洞的虛榮也在蔓延,到處有人自稱「孛兒只斤」(Borjigin,成吉思汗氏族)姓氏,卻不見他們星點的實幹。牧人祖傳的所有權觀念和秋營盤一起,在土地國有的堂堂名義下,一句話就被擄掠剝奪。以待客為傳統、視買賣為恥辱的遊牧民族被迫經商的足跡是歷史性的:站在汽車奔突的危險邊界,他們擁有的只是一缸酸奶,卻沒有價格和零售工具。一個平淡的情節看得我驚心動魄:盡數賣光殘存羊群、準備進城打工的一場戲,殘酷地寫出了脆弱的遊牧業瀕臨的破滅。皮已不存,其毛焉附,生存方式的窮途也是美的末路,白馬最後還是被賣掉了。當美好的白馬被一個肥蠢的半裸女人騎著走上歌廳前臺,為紅男綠女的狂浪歡樂助興時,我明白了事態的嚴重。這是古典的浩劫,是高貴的遊牧文化的受辱。 結尾的雕琢與否,已經不要緊了;總之騎馬的牧人被迫走向語言不通的城鎮。那匹化做了精靈的白馬留戀著他,使牧人觀眾的淚水奪眶而下! 電影代整個困境中的草原提出疑問,因為突兀的一切太難理解。我也一樣,我和牧民們一起瞠目結舌。難道歷史的翻頁,一定就意味著傳統的破滅麼?難道真的無法挽救一個古老文化、甚至無法挽救一匹馬麼?這不合人意的現實,難道真是那麼合理麼?但是這不是一部環境片或抗議片;它只是表達了牧人在歷史劇烈變革中的震驚,代那些無言的人,訴說了滿心的緊張和對千年傳統的留戀。 放映還沒結束,我就決定要為它寫些什麼。想起前面提及的「那可兒」,我感到異化了的朋友觀的膚淺。 我以為,這是80年代以來最好的一部草原電影。它的敘事甚至有些神異,因為情節的腳步那麼平常,但寓含的指向卻深具意味。幾個次要人物:在時光中萎縮了氣質的陶高,其實在今日的蒙古世界比比皆是。結巴地學說蒙語的漢族司機,是一種牧人魅力和思想的同盟者。孛兒只斤?比利格也是必要的,他的刻畫,給了誤解民族精神的傾向以輕輕的一掌。 電影用蒙語娓娓道來,許多對話使人過耳難忘。如蘇木書記的話很精彩:「你的秋營盤?你的秋營盤是誰的?是蘇木的。蘇木又是誰的?蘇木是旗的。旗又是誰的?——國家的!」還有比利格也演得惟妙惟肖:「咦,你剛才喊我什麼?」比利格:「不,是孛兒只斤?比利格!成吉思汗的黃金家族!」不用說陶高倒賣白馬時的蒙漢雙舌頭戲——都寫得、演得輕靈而有趣。白馬一角也沒有選美找一匹罕世奇駿擔當,而是讓一匹普通的老白馬出場——它那麼平凡真實,簡直就和我離開草原時告別的那匹白馬一模一樣。 不用說著名女演員娜仁花的表演分寸嚴謹(她只是忘了在賣酸奶時把車卸了讓牛歇息),導演兼男主角的甯才,絡腮鬍子虎背熊腰,在銀幕上傳達了一種牧人的親切。他們踏著滿地沙礫的哢嚓的靴子聲,如今日沙漠草原上,苦澀的牧人的心跳。 大作品往往是樸實無華的。這部電影毫無炫弄民俗的花哨,它敘事的樸素,甚至使人猜測出自一種老練的手筆。其實不然,作者只是些普通的草原兒女,我甚至懷疑他們是否意識到了自己的尖銳。日子一般的平凡鏡頭,把人引到了歷史的關口。待人吃驚時,故事的氈帳已經搭成。 電影的題目叫做《季風中的馬》,但蒙文旁譯卻是《Qag-unsaral》。這個蒙語詞組一下子抓住了我。它譯回來很難:saral是一種白馬的顏色,它不能使用「白」(qagan),因為後者純白如同理想。而qag則是時間、時光之意。這個題目起得好——它隱喻了一種文明、一個民族在狂暴的時光變移之中的姿態和立場。一匹駁雜的白馬挺立時間之中,系著我們的情感,如我們自己的象徵。同時,科爾沁草原出身的大鬍子那可兒也有個好名字,甯才的原文是「能賽」(nengsayin,更好的意思),如牧人樸實的希冀。這個片名引我久久地遐想。有一個漢語詞叫做「白駒過隙」,它強調的是時光的迅疾無常。牧人的思路有所不同,他們渴望的是——白駒在時光中的永恆。 這是一次文明內部的發言。在浮躁的風潮之中,它的觀眾必然是有限的。在侏儒主義浸淫的今天,它還可能受到冷遇之外的譏諷。但是蒙古、哈薩克、西藏和裕固,整個北亞的遊牧民族都會支持它。現實愈是嚴峻、退化愈是慘烈、對民族價值的侵犯愈是肆無忌憚,它就愈會顯示出一種道德的力量和悲憫的警喻。 我們曾期待地說,真正深刻表達遊牧文化的作品,應該產生于牧民的兒子之間。雖然,前定在成全這樣的人之前,會嚴厲地要求他的許多素質——現在,我們終於辨清了出現的人影,雖然路還正長。 2005年4月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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