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三八


  只是畏吾體的古代書寫已經被時光淘汰了。儘管顯示著最準確的表音,但應該承認已有過度的費解。畢竟已經不能閱讀的形式,是無法傳播的形式。其實開創的翻譯,依然是明代初期宮廷書記那些明快的「總譯」和「旁譯」。還有,蒙古國學者達木丁蘇榮選擇了不同的路:雖然對語言的某些歷史特徵有多少的看過和闕失,但他的秘史是通暢的現代蒙古語還原,他使秘史變得人能其讀。

  或許該歎息的是:即便有過亦鄰真巴合西(師長)之後,到頭來,人們還是缺乏一本優秀的譯注本。不過要承認,這種哀歎,只是對漢語閱讀而言。

  亦鄰真的舉意,似乎含有微義。我想在這部今日印刷的畏吾體蒙文書的字裡行間,形式裡藏著他深沉的思想。

  亦鄰真意識著自己擁有的漢語表述能力。面對有限的時間和條件,他放棄或推遲了漢語譯注本這一使命。顯然他想把有生之年,用於朝著終點的攀登。既然百年的研究史證明了秘史原本是一種畏吾體蒙文本,那麼終點的研究就是構擬並復原它。既然它的主人和讀者主要是蒙古人,那麼就不必追求這種讀者以外的更多閱讀。至於是否綿密無缺、是否有礙聲名的傳播、是否尚存瑕疵差誤,那只是一介書生的能力和私事。不可能也不必追求絕對的復原。二三音值的判定、一些史事的注解,既然不能全美,也就無關緊要。他的選擇裡含著某種尊嚴的表示,這也是一直處於弱者地位的中國和蒙古的尊嚴表示。他只做向終點的一次攀援,表明自己知道身負的責任,並已經竭盡全力。

  學術做到了如此火候,簡直就像伯牙的碎琴。我不斷地吟味書前的前言。小澤教授哪曾有如此的前言!小澤在各卷前後所附的序言附錄,不過是日譯說明、譯注始末云云。而亦鄰真,他一定覺得以此一篇前言,所有的學術話語便已道盡。儘管前言的每一小段都該單獨成章詳盡寫透,但他卻使用內容含量濃密驚人的句子,一筆寫過一個領域,幾乎不願多費一字。

  翁獨健先生晚年一字不著,不僅惜墨如金,簡直是毀筆棄墨——那只是被19世紀實證學術精神濡染的自誡態度。亦鄰真悟透了先驅學者的精神,但他懷著更加複雜的心理。比翁獨健先生遠甚,他那高山流水的前言,幾乎不在意讀者的閱讀,似乎只想獻給冥冥之中的知音。無疑,這知音就是他的感情系之的蒙古文明,至少是他的家鄉和姓氏——難怪他署名時使用「亦鄰真?伊克明安泰」。翻閱得多了,一種強烈的感覺緩緩浮起:哪裡只是證明自己的學術和能力,這分明是一部別辭。

  ——而我的小文,也只是一個無力閱讀他全部語言的、後學者和效法者的悼念。無論如何,亦鄰真?伊克明安泰巴合西如一顆流星照亮過夜空。他用他的畏吾體蒙文復原本《元朝秘史》和不多的一些論著(搜羅他遺著的《亦鄰真蒙古學文集》蒙漢文合印也僅有九百餘頁),用他寫與不寫的分寸,給我們留下了一種治學的理想和文明兒子的感情。這與那些敬遠學問大義的學者完全不同,更與那些出賣被研究的民族主體、踐踏知識分子道德的學賊針鋒相對。就愈來愈成為第三世界民族的奮鬥目標的﹑文明的自我表述事業而言,亦鄰真為我們提示的不是空喊,而是嚴謹的基礎和深沉的姿態。

  翁獨健先生逝去了,亦鄰真先生也逝去了,我們不僅離開了正義的、也離開了客觀的學問的保護。但並非偽劣的學術就可以肆虐橫行,在各自選擇的形式上,對正義與客觀、對文明本質的追求永遠不會消亡。在這一思想之下,亦鄰真是我們重要的導師。那些蝌蚪文畏吾體雖然深奧,但它不僅可以閱讀而且可供吮吸,我們能汲取——學術的心情和立場。

  完稿於2005年秋,翁獨健師百年誕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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