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三七


  ——當然這只是最簡化了的一個原字用例。實際上,邏輯的推導、個例的究明、確立每個原字符號的使用,是一個極為艱苦的過程。全部十五個畏吾體蒙文原字書寫規則的構擬,是從兩方面推導的:一是從漢字音寫的《元朝秘史》語音規律構擬其文字形式,一是從回鶻文獻的十五個字母涵蓋秘史的語音。前文已敘,亦鄰真為此曾做了長遠的準備,即系列論文《畏吾體蒙古文和古代蒙古語語音》。他依序構建的,是所有十五個字符的內涵。換言之,他總結了秘史語音的全部表記可能。

  這裡是學科的最難之處。

  但是,語言和文字恰恰處在一個劇烈的變動期。捕捉它們的內在規律,有時會陷入顧此失彼的困境。愈是追求規律,有時就會愈多地碰上語言現實的活潑悖例。語言的歷史痕跡、地區差別、以及背後的文化心理屢屢閃現,顯現為某種書寫的樣式。亦鄰真是一個有能力宏觀地總結規律的學者,但他的總結還是使人擔心:活潑的語言,尤其語言背後的文化因素(比如敬語表示﹑宗教式思維導致的特殊書寫),也許會對規律開一些玩笑。

  我無力歸納亦鄰真對秘史文字的如此突入。我只隱約感到:顯然他對回鶻文獻做過潛心的學習。在前言中他提醒讀者留意馬洛夫、伯希和、弗拉基米爾佐夫三人的研究。他們分別以回鶻文書﹑文獻學﹑社會的結構研究為特長。這一提示解釋著亦鄰真的學術構成。他的秘史語言構擬,可能主要受益於回鶻文獻學家馬洛夫的成果。企圖把親緣文字的規律導入新生的秘史——這一思路即便還有不確之處,但其中的語言學邏輯是雄辯的。

  如今《元朝秘史(畏吾體蒙古文)》就在眼前。

  應該對這本書再描述一番:也許可以說它是簡陋的,平裝的封面、除前言外別無漢字、更不見作者述懷錶白的附語。它通篇用專門製作的手寫體畏吾字印成,所以甚至連專門面向少數民族的書店都在架不多。對著這麼一本罕見的書,心裡湧起的,也許不只是唏噓感慨,也有一些對他選擇的遺憾。

  對這個地球上極少數的專家來說,每個畏吾體蒙文單字甚至音節,都是深湛能力的顯示。在無法印刷只能墨書後付印的、被推定的原文的字裡行間,少數學者可以享受與大師對話的樂趣——但人們渴望瞭解的、涉及突厥-波斯語言的知識;13世紀蒙古語言的衍變例證;比歐美大師更密集的史實注釋——都被隱藏在無人看懂的一冊天書——畏吾體蒙文的天書復原之中。

  這使兒童一直等待的智力比賽,失去了看頭。他們期待的亦鄰真對舊譯的掃蕩,終於沒有看到。畏吾字復原之路其實是一種出版競賽,在這裡他其實無法和後援雄厚的日本人競爭。選擇不讓人讀的畏吾體蒙文復原的,還有日本的蒙古語學者小澤重男。亦鄰真寫作這篇前言時,小澤也開始出版他豪華的多卷本《元朝秘史全釋》。

  八卷本的小澤復原的總售價,至少達到了一千五百美元。不僅每卷附著還原了的畏吾體蒙文,甚至第一卷還趁餘興印上了另一種可作還原的八思巴蒙文。它有逐語的日譯和注釋、詞匯表、還原文,只是每一樣都分印各卷,等於一本書拆成八份——那是名副其實的豪華雞肋;日本學生忍痛一本本地買,一邊掏錢一邊苦笑。

  大概,小澤重男教授以前缺乏對亦鄰真系列語言論文的足夠注意。當豪華本正在印行第六本時,小澤看見了亦鄰真的這本書。在顯然匆忙補寫的後記中,他添了這麼一句:

  「……蒙古語首字為e之處,亦鄰真本都用AA(筆者注)來書寫。我在《續考》(即小澤豪華八卷本的第四本以後)所收的還原文裡,雖然大體也採用同樣方針復原,但未必一定如此。」

  ——顯然,亦鄰真復原本的大氣,使小澤多少有些慌亂。他對秘史的書寫文字規律,缺乏亦鄰真般徹底的認識。

  《元朝秘史》,就這本空前絕後的遊牧世界經典,話題幾乎是無限的。或細節或宏觀,人能把能力顯示到極致。研究史積壤成山,譯本數不勝數。後進如我國,也有若干文言白話的蒙漢譯本排列。而且幾乎可以推斷:新的譯本、注釋本、研究書的出版還將樂此不疲、源源不絕。在語言和史實之海、以及浪潮般的轉寫譯注之中,學術和讀者都疲憊了。

  我想:亦鄰真先生的使命,應該是一部豐富的漢譯注釋本——在逐字地確認語源和闡釋含義之後、再以精湛的漢語譯出,博采史籍,細密注釋,不僅解釋煩惱許多學子的難點、也對一個多世紀的西方蒙古學逐字點評——須知這是我們怎樣盼望的一本書啊。

  或者依託現代蒙文,完成這些任務也是可能的:在製作一個語言和用字的凡例後,每逢秘史文字與規範蒙文的分歧,就在今文後面列出構擬的衍化前的原文,兼之注釋,或可讀通。但亦鄰真的目標,卻是向著已經可以判定的畏吾體蒙文本的還原。

  顯然,這是他心中企求追逐的最後終點,如高山流水的雅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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