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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掩卷追懷亦鄰真

  ——兼以紀念翁獨健師誕辰一百周年

  對他年復一年的閱讀,早已成了一種溫習和獨自的享受。潛讀之中我常想,當代蒙古學界還有誰的學識能超過亦鄰真。這本不為人知的遺著《元朝秘史(畏吾體蒙古文)》像兩座連著的山,一座是步步礎石的丘陵,另一座是只能仰望的冰頂。翻閱著、尤其是一遍遍讀著他為此書所寫的前言——《元朝秘史及其復原》,我常禁不住暗自的感歎:半個多世紀來,怕沒有比它更優秀的蒙古學論文了。

  許多年前,當聽說了他逝世的消息時,我心裡掠過一陣強烈的憾意。因為亦鄰真先生(也名林沉,亦鄰真是他使用元代音譯的漢字姓名),是我欽佩半生、但一直未能受業求教的人。我和他只見過一面,是在翁獨健先生家中。他們正在商量事情,我不敢打攪,所以沒有和他多談。後來聽翁先生說,他出身的伊克明安姓氏,語音和突厥語關係密切。據說他在北京大學上學時,邵循正先生在家裡掛起小黑板,對他專作培養。

  他總是住在呼和浩特。而我每去內蒙卻總是從北京直奔烏珠穆沁。偶爾遇上中國作協開會,我才能見到他的親戚、著名詩人巴合西?巴?布林貝赫,我們喝一點伊利奶茶,話題總離不開亦鄰真。他對我來說是一個傳說,我長久地著迷于他那文學化的文筆、以及對秘史時代通盤闡釋的傾向。

  因為,對諸多大師染指的秘史(指13世紀成書的史詩《元朝秘史》,以下不再使用書名號),不要說提出新譯和注釋,就連對其中一節一字說幾句有創見的話,也需要人所罕見的語學能力。就提出一冊代表中國蒙古學界的新秘史譯注本而言,亦鄰真幾乎是唯一具備資格的人。

  這種資格表現在如下幾方面:

  ——關於秘史時代蒙古語(即13世紀前後的蒙古語,日本小澤重男稱之中期蒙古語)的語言學系列論文《畏吾體蒙古文和古代蒙古語語音》的發表,可視做大軍未動的先行糧草。這一系列探討,是日後寫成《元朝秘史及其復原》的基礎。作者顯示了他罕見的志向,即全面解釋秘史蒙語的語言規律。

  ——對古代阿拉美文字體系(它對閃米特以及中北亞民族的文字影響深遠)的認識,是亦鄰真另一側面的準備。沒有誰如亦鄰真,能汲取回鶻文獻學界的成果,把其中關於書寫、文書研究中總結的規律導入蒙古文獻研究。

  ——對浩瀚迷津般的秘史本身、以及同樣浩繁的研究史(其中至少包括了語言和歷史兩大領域)所作的、大刀闊斧又深具邏輯的梳理。這是一項艱深工程,但亦鄰真顯然清晰地把秘史的枝蔓脈流,逐一理順讀通。

  ——另外,亦鄰真對哈斯寶所著四十回縮譯本蒙文《紅樓夢》每回批語的漢譯(《新譯紅樓夢回批》),表明了作者對漢語文的深刻把握。這部對哈斯寶章回批語的漢譯裡,亦鄰真對紅樓夢語言的臨摹惟妙惟肖。他不多的論文,比如論述成吉思汗歷史地位的(《成吉思汗與蒙古民族共同體的形成》)也是一樣,在一些論文裡觀點也許退居於次位。作者把優美的文筆用於論文,這不僅是語言能力的表露,更顯示了他的某種理想。

  對亦鄰真的敬意並非對他的神話。顯然可以推測,前人對秘史源流的整理(尤其洪煨蓮),以及回鶻-畏吾文獻學界(柯立福、馬洛夫)的業績,都使他受益甚多。

  前言《元朝秘史及其復原》是此書唯有的漢文部分。讀它如攀登一道坎坷崎嶇的山坡——所有的似是而非,都在一條滿是礫石的阪道上,獲得了矯正和引導。說它是半個世紀以來最優秀的蒙古學論文,並非一種措詞或誇張。因為它包括了:秘史的編撰、緣起和源流,它與《元史》的太祖、太宗本紀,與伊爾汗國的波斯文史籍,與漠北的蒙古文寫本之間的流傳脈絡,19世紀以降漢學暨蒙古學的諸國耆學對它的研究史,其漢文音寫本《元朝秘史》之版本、音寫規則以及元代漢語音韻,秘史母本乃是以畏吾體蒙古文寫成的推斷,以及根據回鶻文獻研究和元代畏吾體蒙古文獻的總結,全部構擬秘史的文字體系。

  若嘗試轉述一下,大概能這樣回顧秘史的流傳源流:

  當克服乃蠻之際(1206),成吉思汗命令歸附的畏吾兒人塔塔統阿教授使用畏吾兒文字(即回鶻文)書寫蒙古語的方法。從茲其後,蒙古汗國有了自己的書面文字。

  鼠兒年(1228)在大會擁立窩闊台繼承汗位之際,書記以畏吾體蒙古文寫成了一種「脫卜赤顏」(Tob鑙yan,漢譯國史),它是汗廷禁書、秘不外傳,但推測仍有某種抄本暗傳草地,至少藏于少數王公貴族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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