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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朋友(畜)

  mal,也就是牲畜,才是這個世界的真正核心。

  很難找到準確的比喻。不使用經濟術語不能揭破遊牧世界的本質,但是經濟學當然又不能洞徹豐滿的遊牧生涯。要言之,牧人與牲畜之間的關係,還不完全類同于農民和土地的關係。牲畜不僅是生產資料,還是過日子的主食、道路上的朋友和生存中的樂趣。

  與活著的牲畜相依為命的方式,造就了這個世界的許多性格。面對生命的存在,造就了完全異于農耕或都市的思維。也許,農民們很難理解——在遠處的草地裡,那些人不單單是在受苦和勞累,不是對著死板的土壤。馬有駿馬,牛通人性,農與牧是不一樣的。人性被牛馬駝羊的生命引誘啟發了,活潑的家畜,給了人以一種有情調的生活。

  添句多餘的話:在傷痕文學流行時,常聽到對牧區知識青年懷舊的不理解。確實,只曉得一點兒穿小棉襖刨土坷垃的他們,不懂我們為什麼不願控訴苦行般的插隊。開個玩笑:那不過是以狹隘小農之心,度我騎馬民族之腹。

  mal,牛、馬、羊、山羊、駝,合稱五畜。匈奴雲「使我六畜不安息」,可能加上了犛牛。它們是牧人的依靠,也是牧人的朋友。至於狗,這種更加性靈的傢伙雖不可或缺,但它不算牲畜。

  古歌(藝術)

  如此的一個世界,滋養了與它匹配的藝術。當然我說的只是古代的、民間的藝術,而不包括亦步亦趨地漢化的、那類轉眼當逝的流行曲。

  環境和生活的調子,創造了藝術形式。馬鬃和腸弦相摩擦,奏出的音質只會是悲涼的。馬頭琴的物質特性,使它完成了對舒緩的蒙古古歌的伴奏。當然應該是歌在前、樂器在後。但細細端詳它,馬頭琴起源的古老是無疑的。

  當我說這都是來自它們豐富的環境時,好像概括還沒有達到全面——遊牧世界的確並非那麼缺乏變化。還是用天山作比較——哈薩克崇山峻嶺的牧區,就與烏珠穆沁大不相同。無獨有偶,誕生於那裡的另一類被造的樂器,是琴聲急促宛如蹄音的冬不拉。也許西亞融入的血性更在意縱馬的快感,所以冬不拉表現了騎馬的行動方式。

  這種馬鞍之歌是最隨意的歌曲。它們的曲調只有大概,歌詞可以即興增刪。在顛簸中,直到唱得胸臆吐盡心腹痛快時,它才最後獲得完成。

  同樣,這樣的音樂形式,不時也遭農耕和市井出身的人報以哈欠。但牧人並不寂寞,他們可以去對牛彈琴。在時間大河之中,在二十個世紀的吟唱裡,遊牧的文明,豐滿起來了。

  馬頭琴在兩根腸弦間奏出的低沉嗚咽,強調了蒙古大草原的平坦感覺,也暗示了它的單調。它與隨之而起的歌子唱和,一唱三歎地重複真知,抒發胸中的惆悵。我第一次聽到這種歌就被它俘虜了。誰能解說它呢?那難言的預感,樸素的比興,宿命的思想,韻腳的滋味!

  馬林諾夫斯基提出過文化的縱深構造。他說文化由物質的、行動的、以及精神的三元構成。在如此五種牲畜一片牧草、顛簸鞍上遷徙不已的——物質和行動之後,蒙古的心情、草原的精神是什麼呢?沒有聽說誰能回答。唯馬頭琴和那些一歎三疊的古歌,隱秘地使我們久久猜測。

  2005年2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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