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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血脈(社會)

  幾個不同來源的家族(ayimaa),恰好就是一個小小社會的幾塊基石。如同農耕地區,如同一切東方的民族一樣,所有政治的、階級的和表面的爭鬥和睦,都圍繞著這種家族關係展開。

  由於歐亞內大陸的連通和文化的類近,古來各種部族的行走範圍出乎意料地寬闊。所以有西極的烏梁海等姓氏,植根於蒙古東部的烏珠穆沁。家族譜系也是一種憧憬,比如近年來許多家族追溯自己與成吉思汗的孛兒只斤姓氏的關係。但在牧區家族和家庭的第一含義是生產性的——家(ger),是一座或一組氈包(ayil),是一個男出牧女守夜的牧人小組,是一個天衣無縫的遊牧單位。

  俄國蒙古學家弗拉基米爾佐夫留意了遊牧歷史中的「阿寅勒」(ayil,就是家庭及其輔助的氈包)。但是「阿寅勒」只是最小的遊牧細胞,而整個的系列應是:一個家(ger)、一個家和依附的鄰里(ayil)、家族(ayimaa)、社會(nigem)。

  每逢社會劇烈地變動,人們就退回到家裡。這是最後的殼。而幾個血緣維繫的家,即家族,則是可信任的堡壘。在集體所有制瓦解以後,它更牢固地成為烏珠穆沁的互助組織。

  不過牧民種的是草海萬頃,賣的是商品牛羊,手裡不是擁有麥子而是現金。所以一種用金錢解決問題的形式,在暗中取代互助。只不過,金錢這種現代化手段對家族觀念的腐蝕尚還無力,畢竟血的紐帶,是強韌的。

  牧民(人)

  古老的遊牧生活造就了「malein」,即牧人。

  這個詞匯,這種人遍佈於整個阿爾泰語系覆蓋的廣袤北亞。從觀念到語言都是一樣的,比如在哈薩克語中牧人被稱為「malxe」。不用說,-ein和-xe,都是表示「者」的後綴。由於驍勇強悍,由於敬天愛人淳樸無欺,他們成了一種古典,成了一種傳奇,成了一種被嚮往的完美形象。
  
  他們仿佛被天特意生於斯土,男女老幼都悄然嵌入於自己的位置,既無一分多餘,也無一分短少。生下來他們就似乎有一些天賦,比如辨識牲畜的神秘視力。但誰又都只具備自己的一角本事,所以必須女靠男、長靠幼。觀察久了,只覺得那裡的男女拼成一對,便活脫如一個渾然的太極。加上長者和小孩,大家各司其職,男馳騁女擠奶,老人警示經驗,兒童承擔仔畜——家庭便儼然是一艘草海裡不沉的船。

  之所以騎手喜歡歌頌母親,不過是因為那些女性太奇妙了——她們快活、大方、強韌、寬容。生育次日便下地勞動,創造一半財富卻安分隨命。牧人組成的家裡,男女各有不同的分工,一般說來男外女內,只是外人不知這「內」的一半有多重要。組成家的牧人在遊牧活動中如乳融水,他們的遊牧生產和他們的個人生活絲絲入扣,亦生活亦勞作的形態不可思議。

  殘缺的家庭——如果在其他文化是不幸的,那麼在遊牧文化裡,家庭殘缺是可怕的禁忌。平衡會崩潰,事故會發生,會喪失生產主角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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