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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勾勒草地《十張畫》

  《十張畫》原是日本出版的《蒙古大草原遊牧志》一書的插圖,沒想到它成了一根阿龍木加——如今已很少見的一種絆馬繩,鐵楔子釘在草原的冬窩子門口,長長繩子拴著我的腿,讓我雖然身在北京,卻圍著草原難離難棄。

  原來的圖沒有說明,它們只是隨書行文,插在對應的地方。我說過,我受惠于遊牧文明教養,深知它其中的藝術與學問,所以就看圖說話,做了解說文字,以求探究古老的文明。

  圖畫解說,像限制篇幅的散文;詞句的斟酌,如同回憶和沉吟。後來因出版的機會幾度修改,最後一次是在出版一本學術散文集的時候。十幅插圖既然多次使用,所以這次儘量印小,少占篇幅。十節文字,隨著牧區劇烈的變化這次又稍有修訂,但它的原貌和立論並未改動。這麼寫著我忽然想,或許我還會隨著對內蒙古牧區的觀察,繼續修改這十節短文,以便借它們完成自己求學遊牧世界的一生。

  2005年1月6日再識

  搖籃(地理環境)

  如它的蒙語名稱(tal,平原,草原)表述一樣,烏珠穆沁草原的地理特徵,是平原,是舒緩和遼闊。以前我不懂怎麼有個名稱叫乾旱草原;我沒留意這裡缺少河流,沒發覺井和水泡子(淖爾)只是脆弱的水源。同樣的地理帶來了豐富的、使天山和西藏等牧區代代豔羨的牧草,但是在見識了天山和西藏以後,我終於懂了若想評為肥沃草原,起碼要有河流。我們不僅沒有如上游黃河、如支流洶湧的伊犁河等水量豐沛的雪水河,甚至我們沒有比得上呼倫貝爾草原的伊敏河或額爾古納那樣的中等的河流。烏珠穆沁或許就因此不能成為歷史的中心,雖然它確是草原的奧深。不過小湖和水井尚無近憂,無論如何,天下還是數這兒牧草茂盛。縱馬幾天,你看不見無植被的土地。在烏珠穆沁,不用像哈薩克那樣勞累數百公里走場;也不用似西藏人一般,驅著羊群沿路奔波好久,才能進入放牧。

  即便在古典時代,這片草原的遼闊也具有封閉作用;所以古老的磨制小刀能上溯匈奴時代。它還具有神秘的消融性,走馬燈般過往的民族都渺無蹤跡,剩下的蒙古語是唯一的通用語。考古是困難的;人群文化類近,包括遊牧技術的傳統都代代因襲。

  誰也沒有料到,當這裡被鐵絲網劃分為以戶為單位的私用營地以後,亙古的牧草居然不夠吃了。一頁已經呼啦翻過,一切都迎來了質的改變。愈是目擊今日,我就愈是驚訝不已——居然我們是最後一代見識了古代的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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