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 |
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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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印象淺淺地,但是鏤刻著。在我淡漶的記憶中,一絲震驚像永遠鳴響的警號。即使那時還不諳世事,即使當時身處與他對立的營壘,即使後來聽說他還觸碰過更大的禁忌,我仍不能想像:那篇文章的作者居然會被槍決。 前些年看多了善人們的懺悔表演。那些沉思冥想的作態不值一文。我想,真的懺悔並不用詞語表示。它遠比人想像的激烈得多。它是一種宣言和戰書,是自尋死者的風險,是踏上死者的立場。死者不需要道德文章,但他們渴盼有人繼續他們的奮鬥。 我不僅不認識遇羅克,甚至不熟悉他的故事。他於我只是1966年至1967年的那個印象,如一個陌生的符號。但我知道,沒有誰能如他,數十年如一日在我的靈魂暗處,一直凝視著我。 不消說他若活到今天,無疑是一名作家。那麼多不適當的人都成了作家了,他怎麼不能呢?但他倒在盧溝橋邊的溝壑裡,只留下了《出身論》。不能把這篇在苛刻語境裡寫下的文字,視為他表達充分的遺作。他留下的遺產,是拒絕對人歧視的立場。 多年來,在無人知曉之間,每逢踏出關鍵的一步,每當面對思想的抉擇,我都感到與他發生了對話。因為對人尊重或歧視的命題,並未因為祭壇上有他做了犧牲就已然結束。也許正相反,在更大的範圍內,這個衝突愈演愈烈,它對知識分子的要求,在他慘死的幾十年後日漸尖銳。 敢於反抗歧視,決意與被歧視者站在一起——在歌舞昇平的此時,如招人恥笑的一種怪談。但它又確是知識分子優劣的標尺,是戳破偽學、偽文學和取媚體制的偽知識分子的利器。哪怕恰是那些人,多把遇羅克掛在嘴上。 我想,若是對死者的悼念,只是替換成新形式的歧視他者,則盧溝橋的冤魂就只能抱恨了。那至少是對逝者價值的輕慢。但是不會,死者的強大啟蒙不會允許,四十年前他殉死的刺激,宛似大地上撒下的種籽,只要遇上氣質類近的人,種籽就孕育胚胎於土壤,早晚破土而出,發芽抽枝。 在如此沉重的一篇文字裡涉及自己,首先會使自己感到不能容忍。但是,當我在80年代末,看著自己的雙腳走在貧瘠的黃土高原上的時候,我確實感到過一種踏實。因為那時我的心裡似乎掠過了一絲欣慰,我意識到:也許我可以面對那位陌生的死者了。和一個受到曲解、歧視、壓迫的群體在一起譽毀與共,盡我微薄之力,還他們以尊嚴——原來這就是我苦求不得的形式!這就是我的懺悔,它更是尖銳的挑戰。我忍不住莫名的興奮,再也沒有走得猶豫。因為我相信,這種位置和處境是能經受住遇羅克的審視的,它遠比那種欺世騙人的懺悔作文更具意義。 我不知道,我有時忍不住想對他說——當氣質類近的人真的走來,真的選擇了被歧視的一翼、真的加入了低賤者的陣營、甚至也賭上人生直面著盧溝橋的風景時——是否就完成了宿罪的清算,是否就做到了對他的告慰。 悼念也不是虛偽的讚美。有時候,思想的試煉,即便對死者也不會放過。這是一個有點苛刻、但饒有深味的話題。不止一次,每當念頭集結到他身上的時候我總禁不住想:若是他活到了今天,他會走到哪一邊去呢? 他在自己的早期思想之上猝然倒地。他完成了自我,沒有再面對以後的一系列歷史拷問。然而繼他而來的人必須正視這些,因為歷史不會原樣重複,他反對的特權與歧視,會不斷地變幻舊貌新顏。我們想念著以前的他,選擇的卻是紛雜眼前的路。 記不清多少次和舊日的朋友談到過他。我試探他們對這件事的心思,想知道他們是否也心懷負疚。因為他們中的一些人,也許該對他感到更多的責任。但是人大多習慣了活得輕鬆,一如他們也並不覺得應該對巴勒斯坦的受難﹑對阿富汗或者伊拉克的亡國、對伊朗的遭受威脅憂心忡忡。他們不同意60年代的中國教訓之一,即對人的歧視乃是一項嚴重的罪惡;正如他們不同意——新帝國主義的世界控制戰略與陰暗的他人歧視思想互為表裡;他們反對——今天對新帝國主義的抗議,是正義知識分子的人道原則。 遇羅克會怎樣分析每天流過電視屏幕的、嚴峻而恐怖的現實呢?他會怎樣堅持自己抗議歧視的思想呢?我們無權這樣追問死者。但是,又確實存在著對民主本質的追究。強加給人類的不盡的艱辛和流血,要求著一種思想的進步。 我們已經看慣了一些所謂鬥士,從民主的火線突圍,卻鑽進了帝國主義的褲襠。儘管歷史已幾度周折,帝國主義已幾次撕去民主的面皮,但他們卻依然老經舊調,既沒有清醒地分析大局,更沒有反省自己的生存——由於他們系前途命運於帝國主義之卵翼的存在方式,他們的啟蒙,被啟蒙的本質否定了。他們呼天搶地扮演的悲愴角色,已經變質為帝國主義正當性的注解。 遇羅克與他們之間,存在著不易察覺、但是區別巨大的不同。我以為這一強調是重要的:遇羅克民主思想的核心,是抗議對人的歧視。回味這種色彩和立場,它悲哀而堅硬,它屬漆黑的下九流,無緣附庸上流的精英味。他寫過的那部作品,只是被踐踏污泥的、卑賤一族的爭辯書。這種歸屬,本質上反叛著上述的「豢養」,甚至與強勢的世界不能共語。被歧視的卑賤地位,可能養育一種深刻的尊嚴,也可能導致更可悲的下賤。對他的思想所處立場的留意,使得我總想窺見他的來世。 作為他的承繼者,我們今天面對的,是變本加厲的各樣歧視。對人的歧視並沒有隨著上個世紀的結束而收斂,反而從新世紀降臨伊始,就大肆地全球蔓延:對弱者﹑對少數﹑對他者的權利﹑對貧瘠的第三世界﹑對不同的文明。從民主渴望開始舉步維艱的啟蒙,又悲劇般迎對著侵犯和抹煞他者文明的神聖十字軍同盟,正如迎對著當年神聖的「階級路線」。 每年幾次,凡是去盧溝橋墓地的時候,我總是順著老人的指點,試圖尋找那個地點。隔著一簇簇穆斯林的土墓,隔著一條土路,據說就是槍斃犯人的刑場。他是倒在這裡麼?他是被打在頭部麼?忙著自家的掃墓,想著他的故事,我的周身掠過異樣的感覺。距離危險和殘酷居然這麼近,這不能不使人聯想怪異。 無論如何,他的故事所挾帶的血腥,使追隨的人心懷緊張。盧溝橋原貌未改,仿效他危險而困難。我們是在空隙寬闊的時代,重溫他的遺產、並決定要走他的路的。歧視似乎遠遠淡去了,也可能正烏雲般嘯聚,加緊其全球化的過程。比起他,一切都沒有多少改變,甚至失去了思潮的擁簇。不過這不是一個非要勞神的題目;道路自會引領著人前行,弱者和英雄,當他們在走向盧溝橋的時分,結果會相差得很少。 僅以這篇小文獻給遇羅克的冤魂,並紀念紅衛兵誕生的四十周年。 2006年初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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