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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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的盧溝橋 從未有過一次寫作如這一篇,從立意一直沉吟,居然躊躇了二三十年。 它總是難合時宜。二十周年時就有了這個念頭,但那時毫無談論這個題目的條件。那只是一種蠻橫的壓力,逼迫的氣氛在強人所難。那麼我拒絕,我想,談論它需要真正的暢所欲言。耐心等著時過境遷,我悄悄地做著準備。但就在幾乎動筆時,新的更惡劣的話語環境又在合圍。 人可以再次回到緘默,但心裡的自責卻在堆積。因為這不是一篇私人的學藝之作,這是一筆不能逃避的孽債,是一次贖罪。 二十年過去以後,三十年也過去了。如今已接近他含恨死去的四十周年,還是沒有期望的氣氛。但是我的心裡一直印著這個題目,它宛如一個陰影或一個牙齒,齧咬著我的內裡,使我覺得心事未完。在漫長的時間裡,它似乎是我的一個莫名的陪伴,我的文字因他不敢狂妄。這是一筆作家的負債,不寫了它,我不能獲得安寧。 今天是四十周年的一個紀念日,我決心把它寫掉。看來它永遠也難逃不合時宜的宿命,而我也沒有餘裕太久地等待。 過長的腹稿時間,造成了思想的複雜。時至今天,我要寫的已經和二十周年時大大不同了;已經有了更多的問題加入,同時事情也變得簡單,其實要說的非常直白。 北京郊外的盧溝橋,坐落在被截流之後的永定河上。河灘地破敗不堪,工業驅趕了鄉村,滿目一望荒蕪。「文化大革命」中被命令遷出的穆斯林墓地,就安置在橋附近、一個風水惡劣的坡崗上。在一邊,緊緊毗連著這片墓地的,都說就是北京市處決死犯的刑場——我想紀念的遇羅克,大概就是在這裡,被一顆槍彈擊碎了頭顱。 已經記不清是1966年的冬天,還是在次年的正月。只記得那時街頭駛過的宣傳車上,塗著打倒反動的《出身論》的標語。接著在一份小報上讀到了那篇長長的文章,印象是他們是另一派的敵方,屬壓迫老紅衛兵的思潮。 今天誰都知道:那是一個以家庭出身為藉口,對人實行分類、歧視甚至壓迫的時代。但當事者喜歡拘泥有利自己的細節;以家庭出身把人劃分三六九等的種姓狂熱,只不過橫行了兩三個月就土崩瓦解了。到了1966年10月,全國已是一派批判反動的血統論的怒潮。到了那個冬天,曾經驕橫一世的老紅衛兵正紛紛鋃鐺入獄,中央「文革」對「老子英雄兒好漢」作了富於理論意味的結論:「他們主張的,是封建的地主階級的血統論。」尤其當時江青夫人的凜然怒斥一直使我記憶猶新,甚至至今覺得振聾發聵。小報上印著她激烈的言語:「他們自認血統高貴,精神貴族——什麼東西!」 他的死,其實不是在血統論橫行的8月,而是在血統論如過街老鼠處處被圍追堵截的時候,突兀地發生的。 我在很久之後也沒有弄明白:究竟為了什麼,專政的鐵拳會狠狠打在了一面認真研究著黨的政策和毛澤東思想、一面順應著全社會對血統主義批判的《出身論》作者的頭上。歷史腳步在當時的具體痕跡,悖乎人想當然的估計。其實人早就被深刻地分類對待了。這是一種異化的跡象。只不過,不管是當時高人一等的一方,與感受歧視的另一方,都沒看見社會這更深的一層。 在舉意寫這篇文字以後,我多次企圖讀到遇羅克的判決書,但至今也沒有如願。後來聽說出版了一本悼念他的書,但我已經無所謂了;因為我更強烈地意識著的,不是枝節的解釋而是立場的追究——畢竟我的雙腳曾經站在那一邊;在那一邊,我們看殺或者加害,心情輕鬆,不假思索。 派別是階級的一翼,這是當時流行的一句話。但當時的我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屬的、是怎樣的依附權勢的一翼。我們全然沒有發現,唯獨自己投身的它,沿襲著一種漫長的歷史和階級的腐朽,它隱藏著人的對他者歧視的惡秉,它是一種卑劣的傳統,一種醜惡的遺傳。 當然這都是今天說出的話。而昨天,躋身這一翼會有舒適的快感。哪怕在講究精神的60年代,附庸體制的快感是實惠的;即便少年的我們,也在本能中懵懂地懂得這些。 哪怕到了此時此刻,哪怕思想的認識已然足夠,我也不敢說:若是那時頭腦清晰,我就能一邁腳踏入泥潭。還有一個更大的主角叫做恐怖。眾多的、被視為反體制的思想和行為,事先已決定規避那種遇羅克遭逢的恐怖。當年,就算意識到了這一邊的不義,誰能說,他肯定會蹈火赴難,站到受辱的那一翼去! 抗議「歧視」的遺產,裡外都滿是苦澀。也許也正因此,它才顯得那麼寶貴。 這個潛入革命的母體、在1966年突然成了精的怪胎,好像生來就是為了對那偉大的時代實行玷污。我對它不能容忍。它那麼肮髒地玷污過,連同我們對革命的憧憬、連同我們少年的熱情。在日本出版的《紅衛兵的時代》一書中,我講述了自己的這種心情:「隨著自己的能力增長,我一天天一年年地愈來愈厭惡血統論。我覺得,它在我最純潔的少年時代侮辱過我,或者說,它使我在自己的人生中有過因恐懼而媚俗的經歷。我因此而極端地仇視它。」 那時的敵視是含混的。我並不懂,要迎對的敵人是對人的歧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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