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 |
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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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軍渡 在去古城閬中的途中,誰想到會耽擱那麼久呢? 到了閬中巴巴寺大門口的時候,苦等的朋友,疲憊的臉上已經染著暮色。而無論是在那個地點留連時、或者就在此刻,我又一陣陣為那時的匆忙離開,感到心裡湧漾的憾意。 那個地點就是紅軍渡。 紅四方面軍從那兒誓師,踏上了他們悲劇的歷程。流到川北的蒼溪,這條江已渾然有了江水的氣勢。不像它少年的白龍江時代,任我們一群中學生唱著歌,赤腳跳進結冰的碧水,揚珠濺玉,來回地嬉笑涉渡。 我對革命史的瞭解,不知為什麼總與紅四方面軍古怪地糾纏著。十八歲我就模仿過他們的長征,徒步走完了臘子口前的五六百里路。成年後我又到過祁連縣的黃番寺,那裡是他們覆滅的地點。半生裡我見過數不清的流落紅軍,他們都是四方面軍的,我聽過他們操著四川口音,說起自己的家鄉巴縣或巴山。 我不知道他們就是從這個渡口,走進了他們的光榮和苦難。 江水靜靜地淌著,流到這裡它就叫做嘉陵江了。我憶著它的上游,白龍江碧綠如藍,翻騰著雪白的浪。在上游它扭曲掙扎,大抵是從藏區向東沖瀉;而在這一帶它筆直南下,寬闊水面擋著紅軍的出路。 紅軍渡,就是造反者沖出不容異端的川東北,向西疆、向白黨鞭長莫及的邊境謀生存的突破口。那裡連綿著甘孜和阿壩,那裡是天高皇帝遠的藏民牧場,白狗子棒老二不僅槍舊兵少,連文化都是稀薄的。 我猜魚死網破的戰鬥一定打得乾脆。果然,紅軍不但一步就跨過了這道汩汩淺流,而且轉瞬間又突破了天險劍門,進入了——他們一直都沒有突破隔膜的少數民族地帶。 四川的油菜花正值滿開。沿河的坡地上,鮮黃的花田一塊塊濃塗厚抹,使我算著祁連或者黑河的花期。幾天前在都江堰剛見過它,今天它又在川北滿開。我心裡暗想著青海門源,大通河畔的油菜花節,是7月10日。 我們快跑著,只想草草一瞥。但是第一塊碑石就把我的腳拖住了。糙礪的花崗岩上,擺開一排排鑿刻的字。它猛地攫住了我,我感到身心都在震撼: ——不准英日軍艦來川! ——硬要把劉湘鄧錫侯楊森等棒老二消滅得一乾二淨窮人才得安生! ——共產黨是為窮人找飯吃的政黨!…… 心裡突然升起造反的快感,一種入夥的衝動裹挾了我。那字跡逼真、粗野、明快,它們以逼人的迫力,一霎間便俘虜了我。哪怕同一瞬間裡我也在緊張思索著河州、臘子、張掖和祁連黃番寺,哪怕我深知他們在藏區回區的碰壁,哪怕我花了很多年才懂了,打土豪擴紅的一套在那裡不能奏效,但是我不由分說還是倒向了他們,我不願壓抑滿心的喜愛。 群碑之中,簇擁著一座雕塑。我以為它可以和大師之作媲美:它是一座山崖,岩石上鑿出一個丈高的「紅」字,碑下凸雕起一個巨大的花崗岩八角帽。我敢說這是四川數一數二的優秀雕塑,唯有鮮紅蜀錦從高空一瀉而下的《天機》,才能與它媲美。掩飾著激動,我們緊靠著岩石八角帽合影。雖然無法摘下翻看,但我知道它的石頭裡子上,有一排「志勇堅定,不勝不休」的字樣。 然後是大軍南下行,然後是二進水草地,分裂者身敗名破,流落者嘗盡辛酸。最後他們在遙遠的祁連山失敗了,十萬雄師只剩下殘眾四百,留下家鄉的巴山巴水,空抱惆悵! 那以後,想要忘記他們的人盡數忘記了,沒有忘記的人也緘口沉默。但他們沒有離去,他們如一群革命的厲鬼,幽靈徘徊,暗帶著一股潛伏的美。 眺望蒼溪的四野,鮮黃的油菜花總使我聯想祁連。比起他們遠投的大西北,這兒不算貧瘠,也不能說富裕。黑瓦小屋搭在峭壁的邊緣,鼓蕩的山巒黃綠斑駁,農家的油菜田一小塊一小塊的,貼在陡峭的山坡上。大巴山——對於我,這是個新鮮的名字。 巴巴寺方面不斷打來電話催促。我們一邊疾走,一邊回首顧盼。最後吸引我的又是一條石刻的標語,它嵌在塗紅的粗磚壁上,石頭被染得微紅。鏤刻的一行字裡,最後的一個紅字缺了半邊。它粗悍又單純,似一方炫目的烈火。我的腿被牢牢拖住,心裡猛地掠過破壞的欲望。我只想隨著扯開喉嚨,振臂怒吼: ——紅四方面軍萬歲! 積累了三十多年,鞋上沾遍了沿線的土。在我的長征觀察中,已能數出天險的臘子、藏民的麻牙、回民的會甯、敗滅的祁連。直至到了這裡,他們出發的渡口,我才意識到了:這一支紅軍的美感。 我驚異地盯著自己。你是怎麼了?你不是……但我不願約束迸放的情感。我留意一絲,觀察著自己。你是在——為他們的厄運感到不平呢,還是被他們的悲劇吸引?滿眼充斥著油菜花,還有南流的江水。反叛和昇華的感覺,使我莫名地快樂。 踏著山坡的青草,我朝停車場跑去。 我的心裡,回蕩著異樣的激動。紅和綠其實是和諧的,都是為了反抗奴隸的苟活。 車終於在天黑之前,抵達了閬中的郊外。 跑進巴巴寺,迎頭碰上了一群河州東鄉的農民。 這兒是嘎德忍耶的一座墳,據說埋著一位阿拉伯的先賢。東鄉的口語在四周響著,來上墳的河州人正在忙著宰牛。這是我慣見的場面,問答間,我已經換了另一套術語。看墳人是個年輕小阿訇,他領我穿過人群去洗淨,然後走進了他們的拱北。 墓室裡肅穆無限,我的心也寧靜了。隨著悠揚的誦經聲,我想長眠的人一定得到了安慰。當我和那個河州小阿訇舉起雙掌為亡人祈願時,我的心裡,同時想著先賢和紅軍。 2005年4月,四川歸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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