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二六


  現在我正式告訴我的讀者,也告訴以後可能購買新版《金牧場》的人們。儘管我無暇一本本修改重印,但你們手中拿著的、你們一目十行讀著的日本部分(J)的正文,都應該按照如下故事梗概,改為大致這麼一個新文本:

  ——那個主人公青年學者在日本研究進修的時候,因為結識日本女性真弓,而漸漸認識了一批新朋友。那些人是一群當年的左翼反戰學生,對理想主義的初衷不言放棄,他們已經走過了很長的路,營救過被智利軍政府迫害追捕的智利學生﹑參加過阿富汗反對蘇軍侵略的遊擊隊、給圍困在伯利恒聖誕教堂的巴勒斯坦戰士送過飲用水和食物﹑為盧旺達屠殺中逃亡的黑人提供避難的地點。主人公加入了他們的組織,它名稱的日文縮寫叫做「Lnoken」,生命的權利。

  就在當時,爆發了美國大規模入侵###(也可以改為敘利亞或者朝鮮)的危機,拉巴斯保衛戰吸引了全世界。同伴們決心不再做文縐縐的社會活動家,而下決心拿起武器,投身到反對新帝國主義侵略的遊擊戰之中去。他們解散了Lnoken,籌集武器物資,相約在安第斯山脈中的一個小城布諾集合會齊,越境進入###,直接加入抗美戰爭的火線。主人公回國與家人告別,做出征前的準備,但在海關,因護照相片與本人相貌不像,被警方拘留。

  小說就在此處結束。書的後環襯頁印上一個「關於此書結尾」的調查表,懸念和結局留給讀者自己設計解答。

  我心裡升起一絲野心,盤算是否把它付諸筆端。一邊又尋思,那可就成了二寫兩遍《金牧場》啦,合適嗎?

  或者別再劃分什麼小說家和讀者,乾脆把這個構思寫成傳單撒出去!我終於探到了自己內心的最深處:不是《金牧場》也不是《金草地》,我渴望做的是動員有志者,動員我的讀者大家動手、都來按照這個思路——即走上支援世界人民反帝火線的構思——寫自己的一本青春盤點。

  是這樣嗎?

  我已經估計到了精英陣營裡的一陣哄笑和群起圍剿。就是這樣,如今的世界已然簡化,革命與鬥爭已經不是話題,而又一次變做了受壓迫者的旗幟。不是民眾和我們,而是可笑的精英正在被方興未艾的世界大潮邊緣化。

  患著對帝國主義主子的一夜相思病的精英教授們,如今被百姓喚做「叫獸」。確實,在一派為金錢和富人﹑為資本主義秩序幫腔的號叫中,我們心中小小的理想愈發珍貴。如果《金牧場》確是一個公正的真理的代號,如果它真是值得讓人一世追求的意義,如果它真是一種九死不悔的存在方式的動力——人生百年,重寫十遍又有什麼不可呢?

  當然,這只是一個話題,沒有誰會真的再寫。可惜的是當年的我沒有把握好機會,如蹩腳的前鋒,射門時一腳踢偏。

  嚴肅總結的話,我琢磨的是——自己缺乏的一種銳利的透視力。我在1987年構思時,沒有看見茫茫視野裡的這條軌跡。只是一個起點,如火車站的鐵軌,可以抵達指示的遠方。如今寫在這兒已然太晚,所以我不願寫得直露,不想涉及得太具體。

  最後,我沒有說,那樣寫小說就會獲得成功。我不過想接續以前那沒有結論的思索。在不肯屈服和衰老的、遍及全球的60年代人之中,這思索不會終止。「叫獸」們終止了,是因為他們出局了。或者他們從未被納入。這個命題牽扯著人類的命運,它將不斷地與我們發生碰撞,不斷挑起那些似舊還新的討論。

  2006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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