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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十遍重寫《金牧場》

  在我可悲的小說習作中,《金牧場》一書又是個尤為可悲的例子。這本書寫於浮躁的1987年。設計了兩個時間,四條線索,企圖對逝去的60年代作出自己的總結。但是寫作中感覺到一絲說不出的滋味。它擾亂著心,引誘自己對每一筆都抬杠質疑。我寫小說總是這樣,自我抬杠到最終,小說的後半漸漸矛盾,混亂的末了,往往是強行捆住的一束尾巴。

  當然寫作時沒有意識到這一切。不是描寫出的激情而是自己對激情的嚮往,鼓舞著筆一股勁跑到了盡頭。唯有一絲難以捕捉的不安,它隱現縹緲,時而橫在視野,刹那攜來一陣煩躁。書成之後,無法滿足。於是我自語般地寫道:

  「沒准,我會重寫一遍《金牧場》。那是一本被我寫壞了的作品。寫它時我的能力不夠,環境躁亂,對世界看得太淺,一想起這本書我就又羞又怒。重寫一遍嘛,我正在想。」(《荒蕪英雄路》作者自白,1992年)

  兩年以後,這個念頭已經成了一個決意。我拿出這本唯一的長篇小說,開始動刀做手術。無奈唯有一張白紙才好畫圖,對寫成的書東挖西補,不是一個可行的辦法。已經忘了怎樣就乾脆刪了起來——大砍大刪的快感,至今還點滴清晰。也就是說,我最終繃不住勁兒,再不是若有所思的修改,而是破壞式的撕紙掄斧頭。到了最後我才看見自己的刪砍原則——凡日本文化的描寫,刪;凡理想主義的設計,刪;凡虛構的小說人物,刪;凡古文獻、空議論、生命云云,刪!

  留下的是什麼呢?

  蒙古草原的一條長線,以及記憶中的紅衛兵長征。此外,若說還剩下了什麼,那就是幾首我翻譯的岡林信康的歌詞。

  原來是四軌並行的摩登結構,讓我狠砍一番以後,四軌剩下大約兩條;原來的四重奏四弦琴被拆散之後殘餘的,被我排隊編組,成了五章八十六小節。這就是刪節本的《金牧場》,即《金草地》的緣起。

  在給這本差強人意地編成的《金草地》寫跋語的時候,我交代謎底,展示最初的母本裡四軌並行的符號意思,也藉書寫求清理,總結了自己腦海中糾纏永久的東西:

  《金牧場》一書的結構是,用70年代初的口吻,描寫一次知識青年和牧民的大遷徙,同時描寫知識青年的種種。在這個部分裡插入對紅衛兵時代長征的回憶和思考。全書的這一半,用表示蒙古草原的M為標號。另一半是用80年代的在國外求學的青年的口吻,描寫一個解讀古文獻的研究過程以及異國感受;同時插入對西方國家60年代學生運動、前衛藝術的思考和對中國邊疆的心情。書的這一半用表示日本的J為標號。書的兩半兩條線,始終並行對照。

  這樣,兩條線和其中的回憶獨白,概括了從60年代到80年代的種種最重大的事件及其思考。內容涉及知識青年的插隊、紅衛兵運動的內省、青年走進社會底層的長征與歷史上由工農紅軍實現的長征、信仰和邊疆山河給人的教育、世界的不義和正義、國家和革命、藝術與變形、理想主義與青春精神……企圖包含的太多了。(《金草地》後記:思想重複的意義,1994年)

  自其時起,「牧場」已經宣告不在,代之以一小塊「草地」。用我的話來說是:「放棄三十萬字造作的遼闊牧場,為自己保留一小片心靈的草地。」我以為這筆宿債就此了結,以後可以再也不想它的事了。

  誰知道,被宣告了不存在的,硬是不退出歷史舞臺!

  時隔十年,出版社們並不在意我曾經發表過關於「牧場」退役的莊嚴宣告。為了贏利——這唯一的終極關懷,他們的掃描儀探照燈般的視野,也時不時掠過我這一隅死角。

  鬼知怎麼,若干的選題企劃,都青睞了撕碎了的那一本;我雖強力推薦,誰也不對薄本《金草地》感興趣。也就是說,我家能代父從軍如花木蘭的,並非打工的老二草地,而是退休的老大牧場。

  而我自從1989退職,種得滄海十七年,筆墨便是打漁船。一般來說——就像太平歲月裡阮家兄弟賣魚度日——作為賣書謀生的職業作家,不能拒絕出版社送來的柴米油錢。除非那不是出版企劃而是詐騙戲胡日鬼。

  在如此筆耕生涯中,我悄然地明白了:老二這條魚沒有人愛,還是把肢解了的老大推出去、送上戰勝生活的火線。就這樣,《金牧場》在宣佈死亡之後復活,舊貌換新顏,至今(2007年2月)已分別又在時代文藝出版社﹑春風文藝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燕山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新生了五次。

  不知究竟是該哭笑不得,還是該感謝生活。至少對我1994年煞有介事地「重寫一個金牧場」的行動,眼前的現實是不以為然的。現實如一個財大氣粗的老闆,他呵呵大笑,指著書皮上的「金」字對我說:「這一個字已經道盡了真理,你還重寫什麼!老金呀老金!草地牧場,能長金草銀草的才是好草場;紅書黃書,能賣十倍百倍的就是好圖書!」

  我不再猶豫,牽出老大牧場正式備戰,同時命令老二草地繼續巡邏。我仿佛初次相識一般,仔細地把老大《金牧場》打量了一番。

  沒想到,我看出了破綻!導致我重寫﹑使得我不安﹑弄得我彆扭的、《金牧場》一書的內傷,不在別處,就在四鐵軌裡的J組關於日本的故事,也就是討厭的學者死摳那本古文獻《黃金牧地》的情節裡!

  我的腦海如雪亮的閃電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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