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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逝者的合作

  1984年冬,我初入西海固,常聽人說及有個啞巴阿訇裝啞十八年的故事。人們講,他在受迫害的1958年割喉裝啞,以誓死的沉默,向極「左」政治宣佈了人民的抗議。一直經過了十八年,整整一個對信仰壓迫的週期過去了,穆斯林奪回了自己的合法權利,那個啞巴在政府的動員下,重新開口說了話。

  都說不清他的名字,只叫他啞巴阿訇。

  那時這個故事尚未廣泛流傳,只是在一部分不善表達的穆斯林農民之間談論。但它強烈地震動了我的心。它的象徵含義至今誘我思索。我感到自己那麼近地、靠近了人不可侮的高貴精神。

  那時的我還在蹣跚學步,一位傳奇的王阿訇走進我的心中,成了我的一個標準。

  在沒有見過他的日子裡,老人曾給我寫來他的經歷。我從中知道了當年的一些細節:那是恐怖的1958年的一個黑夜,黃溝村的王家墳院裡,「一頭牛那般大的」一塊黃土,浸透了鮮血。但是,口喚並非殉命而是沉默——於是他被抬回來,垂目緘口,從次日直到1976年。

  由於不識漢文,他的一個孫女代筆。篇末,上小學的女孩用稚嫩的筆跡,記下爺爺的最後一句:「真主知道。此文無一字虛假。」

  直到2002年,我才得以和自己崇敬的老人見面。老阿訇罕言寡語,只是緊緊握著我的手。他的手掌微微溫熱,非常柔軟。

  至那時,我對大西北的投奔也已十七八年。我和西海固的農民兄弟都覺得心事沉重但無從表達,放聲讚頌的渴望,幾乎抑制不住。於是,啞巴老王阿訇被我們請來,做了爾麥裡的主持人。那一天,就在儀式結束的時候,他轉過身,把剛念過的這本他親手抄寫的《曼丹葉合》送給了我。

  事常如夢,每過無痕。

  老阿訇遠遠去了,再也不會握住我的手。以前我曾探望過那個荒蕪的墓園,對著那塊染血的臥牛之地憑弔。前年我又看到他的新墳,深深的蒿草叢中,碑上的銘文是:「啞巴阿訇之墓」。

  他去世時,我們合送了一個挽聯,寫的是「沉默宛似黃土,拍案驚倒英雄」。這本《曼丹葉合》是他給我的遺物。凝視著這些字跡,如觸碰著他的行為。字縫之間,墨書表述著但並不出聲,一如他的伊瑪尼。

  譯文

  譯者馬金鵬教授的經歷,與抄本書寫者王耀成阿訇既不同,又相似。

  馬金鵬教授出生于山東濟南,是中國穆斯林爭取民族發展與進步的里程碑——成達師範的第一屆學生(1925-1932),也是成達師範向埃及愛資哈爾大學派遣的第一屆留學生(1932-1936)。他在愛資哈爾學成歸國後,曾主持成達師範的教務,後出任上海福佑路清真寺教長,繼而轉入北京大學東語系,在阿拉伯語教研室執教終生。他的譯作很多,更著名的是《伊本白圖泰遊記》(1985)和逝後問世的《古蘭經譯注》(2005)。

  他是我家的世交。自小至今,或隨著老人或因老人的吩咐,我常去中關園的平房看他。作為膝下的晚輩,我不是總結他學術的人選;就此一部莊嚴的經典,更不該作私人的憶舊。只是,在流水的歲月中,我確實感受到這位山東長輩身上的——那罕見的正派。

  他抱著一股凜然的氣質,孤單地獨居邊緣。數十年間,不見他有一句談及利益、不見他有一字旨在金錢。他總是對我侃侃講述,但和顏悅色之中,凜凜正氣拂面而來。也許,這就是傳說的山東氣質,或是那一代愛資哈爾學生的氣質。必須說:並非身為長者或族屬回民,就能具備這種氣質——在見慣了那麼多苟且謀私、特別是見到了那麼多聖職者迎對伊瑪尼的退縮之後,我對馬金鵬的品質有了感悟。

  他是一個不顯眼的例子,他證明了清潔的氣質再罕見也是存在的。那麼我們也不僅感悟而已,我們決意仿效。

  1991年他相濡以沫的老伴歸真。衰衰老矣的他,居然開始了《古蘭經》的翻譯。維繫心志的伊瑪尼,激活了殘存的生命。他用這最後的努力(jih鈊),全美了自走出山東以來的、他的一生。

  他沒有看到《古蘭經》的出版,但是他似乎並不在意。譯稿殺青之後不久,他就在陋室裡瞑目歸真。一隅安寧的舊平房,被矗立的樓群包圍著,點綴著浮躁的北大校園。

  這部《曼丹葉合》是流傳穆斯林世界的讚美詩的一種,內容是讚頌先知穆罕默德的美德懿行。題因內涵而定,曼丹葉合(mad鈟ah)一語的含義乃是「讚頌」。

  它是中國的宗教讚美詩。在漫長的中國穆斯林傳統中,把誦讀這種讚美詩稱為贊聖。它是穆斯林獻給先知的讚歌,也是穆斯林抒發內心感情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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