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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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下南陽 頭一次到南陽是在學生時代。 我們在盤龍城發掘完畢先去江陵參觀,時值焦枝線初通,火車從江陵城所在的湖北沿著古道,一直馳向天下居中的洛陽。一路參觀古跡,我的心裡充滿新鮮。紀南城,章華台,考古得來的零星知識,都是抒發學生心思的引子。 第一次到南陽,滿懷欣喜地看了武侯祠。那時年輕,興致勃勃地聽了關於諸葛亮的家、漢代南陽郡不在今天的南陽而在襄陽,以及嶽飛北上朱仙鎮路過南陽的典故。不管那些,因為我來到的是南陽。在院子裡徘徊著,我被嶽飛的碑刻吸引了。石碑拓得黑滑,滿碑的字跡,忽工忽草,清秀瀟灑至極。那碑上真情畢露,給人深深的印象。 後來在歷史博物館,有一次徵集來嶽飛的「還我河山」,大家圍著觀看。一位老專家站在案子正中,盯著那紙字跡說:「這不是嶽飛的字,書法格式都不是宋代的!」 我在一旁傻傻地問:「那是誰寫的?」 老專家道:「這是明代末年冒出來的。是為了號召抗清,假冒嶽飛的一批字!不知什麼人,字寫得挺好。他借嶽飛,呼籲抵抗……」 這事一直被我記著,它成了一個很深的回憶。 待到第二回到來,中間隔了二十多年。 二下南陽是從荊紫關出發的。那一次我打算完成一個夙願——走一次從西安通過藍田商州的丹江路。已是車輕而路滑的時代,抵達和登臨都太容易,好像發達的交通,使得一條條古路都變得索然無味了。一路風馳電掣之間,商洛鎮,武關河,只是見了些老城的古塔、山陰的木耳,就兩步跨到了初秋的荊子關。大山腹地的秋葉未落,黃褐斑駁的視野裡,蒼涼大山沿著一道黑亮的河水展開。由秦入楚的傳說小徑,被考古隊員憧憬的丹江道,已經雙向高速,就像三省界石的荊子關,變成了喧囂的荊紫關。 出了丹江口,公路筆直對著的,是南陽。 但這一次,我們趕到武侯祠門口,只買了一本字帖,便催車離開。南陽就這樣與我交臂而過。 我對南陽的記憶,莫非只是這本字帖麼?南陽呼嘯而過,我手裡握著嶽飛的《前後出師表》,把它帶回了北京。二十年的印象居然那麼牢固,我一直記著那滿碑墨蹟,雖然也記著老專家的考據。管它是不是嶽飛的字呢?既然它讓我喜歡了這麼多年。 確實,這一幅作品,集合了諸葛亮的文、嶽飛的名和這一筆字——三者不能缺一。它怎麼有這麼大的魅力呢,是剛硬?還是飄逸?我不能概括。我只覺得字裡行間充溢著美感。它不像字,倒像是詩,說不清的滿碑心事,不褪色的抱負慷慨,都淋漓地浸透紙上。 我沒有練字的習慣,也不懂得書法。但還沒出丹江口就盤算著,一旦抵達就去武侯祠買了它。好像家裡沒有這本字帖,我的心裡就一直沒踏實。 我多次和寫毛筆字的人說起這個碑。 開始對方感到生疏,使我大惑不解。後來一個老書家翻著我這本帖,沉吟說:這字寫得不好。我心中吃驚,但沒有說什麼。大約凡寫字不牽扯感情的人,就看不上「嶽飛」的激烈吧。 正是第三回去南陽的路上,和一個河南好友扯閒篇。不意間發現他也喜歡這幅字。我的興致來了。書畫印,他樣樣能行,尤其裝裱,更是職業裡手——我們著迷地談論那帖,可是不願買票進大廟般的武侯祠。 我們是兄弟相約,專來南陽一線散步。白馬堰,湖陽鎮,還有可愛的仝灣小村。村北一座孤山突兀,形同簸箕,河南到處是這樣的古老地貌,使人不斷聯想夏禹結廬的箕山。 他比我懂得多得多。這一次我明白了,所謂嶽飛的《出師表》,如今在書法界已經相當流行。我稍感有些掃興。往往一旦熱鬧興起,就到了我們緘口的時候。 我問他託名嶽飛一案的結論。他是河南人,不能接受我早先聽來的考據。他堅決地說: 「沒有嶽飛的氣質處境,你說,誰寫得出這字?」 我沉吟,他的思路其實與我很接近。他提出的,是以墨蹟為本的分析。我也只看重書法背後的氣質和情感。但是,若是出了寧願捨棄光榮的人,若是危機大勢需要人抹殺姓名——胸中意氣,落筆生情,隱沒自己,假託英雄,讓一紙墨書化做堅兵利器,挽救民族於水火之中,誰又能說這樣的人欠缺嶽飛的氣質呢?倒偏偏是那種銷名棄利的人,讓人揣度不已,長相懷念! 登上山坡的斜面,我們看了小學。 一個七十四歲的老師,不僅代三個班的課還給全校做午飯。大概只能蒸些饃?不,有時做包子,都愛吃!老人回答。他有一股清貧執著的氣度,使人感到古風尚存。校園地勢寬展,遠接著那座簸箕山。我建議他,要不來經費就要地,趁早為學校多劃些地盤。鑽進石塊壘的教室,我串了三個班級,草草看過幾份學生作文。那作文有種農村孩子的淳樸,雖然還很稚嫩。 待到坐著摩托車的後座駛出仝灣村外,冷春的白馬堰,水面上正閃著一片粼光。這裡村落稀疏,有南陽罕見的蒼茫視野。一絲心思遊走著,河南對我來說,漸漸地臨近些了。我一會兒盤算再來這小村閑住,一會兒又想著回去,尋專家問那碑帖的事。 朋友突然問道:你怎麼樣,回了家準備練它一陣? 不,我忙回答,我又不是書法家。 2005年4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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