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一五


  除了平面之外,建築材料也是一處軟肋。從殷墟到戰國的高臺(如趙之叢台楚之章華),古代的材料只有夯土。木頭加夯土的速朽,是不言而喻的。後來添些硬材料,中國建築走上了漫長的土木材料之路。這種建材作為城市的細胞材料,它的易損速蝕,造成了古代蘊藏的保存難度。它無法和比如地中海東岸的阿拉頗,那座石築古城相媲美。遍地的古建,其實都必須百年一落架,三十年一補修,看是碑文上寫著遠溯唐宋,其實眼前的寺廟殿堂,一色幾乎都是清代重建。我們缺乏使用石頭的傳統。無邊的平原上,昔日星點分佈著燒磚窯,今天到處興建著水泥廠。那麼也就沒有如阿拉頗,沒有那種沿著地中海的、上溯紀元前後依然巍峨屹立的羅馬遺跡。土木材料的廉價和限制,滋生著都市營建的投機和短見。抽時間遛一遛石材市場開人眼界:原來根本就沒誰打算建一座石頭的建築,只有人把石頭切成片,「幹掛」在劣質材料的骨頭上!

  如此建築,如此建築堆積而成的城市,它的難存韻味,它的歷史遺存,早已是危若累卵。

  布羅代爾在《地中海史》裡歸納了城市的一些要素,諸如城市誕生的地理原因,以及它與市場和交通的關係,城市的官僚、商業、工業、手工業、宗教、軍事等諸多功能,指出了城市含有的糧食、政治、交通、人口等病灶,最後總結了城市的早期資本主義,即銀行時代。他說:「如果說城市生活是分階段發展的,那麼,它也是分階段衰退的。城市的誕生、發展以及衰落與整體經濟形勢息息相關。城市在衰退過程中,陸續放棄它們的力量根源。」(商務,第一卷,)

  但在16世紀導致資本主義城市興起的交通因素,尚未如今天一樣發展為城市之癌。交通是城市的脈管,它一旦癰腫傷炎,城市便高燒癱瘓。發展交通,這是一個神聖的名義。交通難題是一切陰謀和腐敗的掩體。房地產的巨額利潤,當然也在這種掩體背後暗暗計算。城市是脆弱的:僅僅一個交通的藉口,就可以把每一個北京胡同的路口都變成立交怪物。城市裡的人更是脆弱的:工程隊和開發商的背後是「不可抗拒力」,人只能接受從自己的家離走遷徙的判決。隔離樁、鐵柵欄,為了交通七十老翁在爬高高的過街橋,然而汽車仍然如蝗災般瘋狂湧來。拓寬,把每一條路都拓寬到八十米、一百米,礙事的九經九緯,可以在它的八十一個交叉點都建起恐怖的立交橋。不遠的未來,可以暢想人行橫道上通了擺渡般的過街公交車。區區胡同就盛不下你的鄉愁麼?為了交通、汽車、樓盤,為了長官意志和肥腴利潤,可以把一切文明剜骨剔肉,拆個精光!

  我想起摩洛哥的菲斯城。那座古城連同今日的生活,都是聯合國的文化遺產。它也建在一個大致平坦的地面,材料也不是堅硬的花崗石,它居然用毛驢車的單行線對付交通問題。關鍵是在那裡的城市建設中,對文化的珍惜是絕對的,如同禁忌一般,沒有人敢動古城一根毫毛。而在缺乏社會監督和異議表達的規劃中,毫無禁忌,唯有霸道。

  曾見過鄭州城關的舊景頃刻消失,又看到昆明木造的老街逐間拆毀。前年不見了伊犁漢人巴紮的風情,此刻又目擊喀什的帖姆巴旦被圍困——城市如同歷史,脆弱且可以塗改。遺憾已經化成了悲哀,早已是墨雖濃驚無語。難道我們競爭傳遞古城拆毀的消息、難道我們比賽對濫拆運動的詛咒麼?再聽到誰絮叨北京的胡同,我感到心煩。

  但良知無論早晚,總是應該支持的。愈來愈多的知識分子與普通民眾的介入,使得失速的古城刪改,畢竟攔上了群眾輿論的繩子。###才早就呼籲與收藏雙管齊下,十數年沉溺其中,推行搶救的運動。李江樹握著相機和散文兩種武器,企圖對文化的浩劫,作他個人的批判。

  週末的江樹騎著自行車,在尚未拆除或已經拆光的街上徘徊。我說,太晚了,算了吧。他不被我的悲觀論傳染,總覺得只要大家都行動,就可能救出滅頂的街巷,至少安慰忐忑的良心。他在殘存的地點支上三腳架,和滿腹怨憤的老人娓娓交談。在流水的日子中,他補充了學識,也洗練了語言,包括建築的語言。他對建築與其環境的種種分析,是因為不敢奢想而被自行放棄的、人對建築及城市有權提出的要求。撫摸著文學和攝影兩件心愛的東西,他對自己的力量所及和正義形式,摸索得日漸清晰了。不僅如此,這並非只是書市新添的一本文化環保小冊子,從譚嗣同到魯迅,他在這部記錄裡實行著文化批評,他的從來慎於表達的義憤,提示著一種普通善良人的觀點。作為他多年的好友,我怎能不被這樣的行為感染呢?所以反省自己的虛無,也琢磨再做些什麼。

  隨著推土機的凱歌聲,新的一年隆隆而至。願我們的心情,能在這苦惱人的聲浪中變得強韌。

  僅以此文為序。

  200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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