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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脆弱的城市

  中國人很難在思想上達到一致,所以人們總是看見枯燥的爭論在不休地上演。唯有一個例外是環境問題,愈來愈多的人被卷了進來,購置山林的、義務植樹的成了風潮,呼籲保護環境的大軍,漸漸壯大遍及一切階層。

  除了對沙漠化自然的綠色行動主義,對文化環境的愛憐目光也在對焦。義憤填膺的聲浪干涉著粗野短見的施工隊,人人都成了文物保護者。強調講究的文化,痛斥淺薄的建設,老外特別來勁;常聽說哪位歐美國籍的夫人,在不辭辛苦地阻擋拆遷、保衛胡同。誰能說這不是一種社會進步呢?但任憑什麼,也擋不住隆隆的工地轟鳴。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歷史的積累和寶貴的遺存,還是依次被拆光毀淨。雷同的十字路高架橋,使本地人找不到家。乏情的銀行樓大商廈,把粗獷北方和陰柔南方,統一成一個可憎的模式。在酷似70年代簡易樓的種種叫賣歐陸加州的樓群中,更絞盡腦汁添造了鳥巢和鍋盔;洋專家利用新潮的官僚心理,給害羞不已的都市再披上皇帝新衣。

  一個詞,一個叫做「市」的詞匯,被濫用得曖昧可笑:不僅有若「定州市涿州市」之類的漢字悖義,在古老的草原上,你能理解如「呼倫貝爾市海拉爾市滿洲里市」這樣的招牌麼?並非誇張,文理不通的招牌,正掛在政府大樓的門口。而肆虐於市的癮頭似乎還遠未過去,人們正靜候哪天出現「中國市北京市八達嶺市」的正式頒佈。唐宋傳奇中的天下軍州、歷史地圖上的州府路道、哪怕革委會時代的縣地省,一切歷史沉積結晶的人類聚落描述——州、府、省、縣、鎮、集,無論大小輕重,不問功能內涵,都變成詞義不明的「市」。頭上是一刀切的高度,眼裡是白晃晃的瓷磚,耳中再聽著剷除古跡的消息,單調和疲憊的盡頭,使人不再喜愛自己的家鄉。

  所幸這畢竟是一個允許議論的領域。如保護樹林一樣,誰都可以對破壞古城風貌者,狠狠罵上幾句。甚至國家的標誌劇院尚未落成,就讀到咒它「王八蛋式建築」的文字。最早的呼籲者,那些在這個領域尚帶有濃烈政治意味時呼籲的人們,其實早已絕望地沉默。

  也許,對我們這個感性遲鈍的民族,唯有到了歷史城市消亡的時刻,對城市史的觀察才可能開始。非要到了仿古街道一條條被偽造出來、而且錯覺隨之發生,連我們也真要把它們當做古跡——新歷史城市已經悖逆人意登堂入室,管你願意與否——人才靜心轉過身,注意珍貴的歷史城市。

  人類文明的進程,在遠古的岔路口上分開的時候,城市的類型,呈現了不同的思路。也就是說,我們擁有的城市,其實在最初就有一些先天的弱點。今天有心思比較地中海的一些名城了,才發現它們沿襲了不同的規劃。

  比如,格拉納達是在一條山脊上,沿著地勢走向和起伏,先營造了宮殿即王城。然後在要塞的牆外,隨意地興起了百姓的民居。廣場即是市集,借鄰家外壁做我家的前牆,順著幾戶鄰里的小徑,勾連成城市蛛網般的通路。家居和土地的私有,限制了國家的霸道意志,一個街區與另一個街區之間是交通大路,它們沿著泉眼流水,給後代留下了改造的依據。都市營建中,借助自然的思路,使人類獲得了說不清的好處。千年過去之後,整個那種佈局,更顯現出一種迷宮的魅力。難怪數百步之內的王城和居民區,阿蘭布拉宮和阿爾巴辛窯洞區,兩處都早早被定為人類文化遺產。

  而在中國人的腦子裡,規劃就是禮制。從《周禮?考工記》的時代,九經九緯的大平面,任憑改朝換代滄海桑田,未曾有一點更改。這是統治者逞示威嚴的平面,而不是居住舒適與合理的設計。這樣的佈局規劃,必然把城市選擇在平原上,而平原城市除了對水患與戰爭的無力,它放棄了建築的落差,其實也就是丟失了城市的奧深。

  禮制規劃的缺陷,不能單從平原的安置來追究。僵化的不僅是切豆腐式的劃分,理念中的其他因素,也使城市難得長命。不用說安陽的殷墟,不用說《清明上河圖》的汴京,即便那萬國來朝的偉大長安,它天下聞名的裡坊,為什麼後來蕩然無存了呢?值得反省的例證不勝枚舉。喀什噶爾也坐落在平原上,它的魅力為什麼那麼誘人呢?順便說一句:喀什市的愚蠢改造,也正以消滅魅力為綱領,以九經九緯為圖紙,日以繼夜地進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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