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一二


  自我封閉,可能緣自于文化心理上的不自信。

  確實,應該追求建立一種理想的者馬爾提。它既不是腐朽的迷信加封建的老傳統,也不是倒退僵化、空喊復興的怪圈,它將如巨大的磁石吸引著年輕一代和非穆斯林,它是我們一步步摸索的,一種良性發展的道路。也許它可以稱為「TarigatAllah」(陀裡伽同拉),真主的道路。

  嚴峻的國際形勢,迫使我們進行新的思考和實踐。我們要共同扶助,互相啟發,在一步步的摸索中,互取所長,爭取找到一種能達到希望和勝利的「真主之道」。

  不知您感覺到沒有,穆斯林知識分子愈是年輕,凝聚意識愈強。

  在蘭州西寧那樣的環境中,可能會有這樣的感覺,可在北京感覺是相反的。中國的伊斯蘭教,要讓它變得有魅力,能夠吸引年輕人尤其是年輕知識分子,道路還正漫長。

  北京或西海固,與其說是教門在教育穆斯林,不如說是孝的觀念在教育。中國文明中的孝悌思想,與伊斯蘭的孝敬教規,在歷史中實現了深深的結合。

  在墮落的世風中,人可能追求精神和生活的宗教化。在歐美加入伊斯蘭的現象很普遍,因為他們過去就有一神教背景,對宗教不生疏。他們入教的原因可能很簡單,比如認為伊斯蘭是真正反對帝國主義的。他們出於深刻的左翼思想向伊斯蘭投奔。而中國人不僅對宗教尤其一神教很生疏,而且對他人的苦痛也習慣於漠然,所以類似的例子是孤立的。

  90年代有醒目的漢族皈依伊斯蘭的現象。

  人們都在尋找道路。迎接漢族優秀分子變成新穆斯林,是歷史的呼喚。應該推動所有的阿訇做這個工作。我倒覺得回族概念應該取消掉,如果不是穆斯林的話,就別自稱回族。這樣說,還因為這個概念裡潛在著一絲種族主義。優秀的清真寺應該帶著新鮮的血液,大踏步地往前走。

  你在《寺裡的學術》中提到文明內部的發言。現在,穆斯林年輕的博士碩士很多,你認為這些年輕知識分子從哪個方面能夠突破?

  不能輕信。現在,中國的大學已是一片生產博士碩士的工廠森林,每年都有數不清的博士碩士被生產出來。這種大規模生產給中華民族帶來的是災難還是進步,已經是一個問題。這些博士碩士中的一部分的墮落,正在使社會瞠目結舌。他們中回族出身的一些怎麼樣?不知道。

  文明代言人的資格,這是一個很大的話題。不能因為他的戶口上寫著回族,他就有資格充當這個角色——命題比這種算術大得多。

  在我接受伊斯蘭的文化和信仰之前,是蒙古遊牧文化把我從一個北京學生改造得脫胎換骨。因此我有強烈的報答蒙古民族的心理。但《黑駿馬》出版後,受到過一些中傷和排斥。感情的受傷,促使我思考文明代言人的資格問題。難道血統是文明表述的唯一資格嗎?也許我對蒙古遊牧民族的文化表述,比血統蒙古人表述得更真摯。我離開了草原,抵達了新的土地。但是,一個真誠的人受到的拒絕和傷害,難道是正確的嗎?

  終於,博士讀下來了。比如讀了一個人類學或者社會學的博士。我想提醒:這些專業一誕生,就帶著帝國主義掠奪第三世界文化財富的胎記。它們在進入中國時的雜役、翻譯和賬房,是後日這些學科在中國的泰斗。他們不同於偉大的人類學家摩爾根,能在學術的道路上醞釀宗教式的道德自問。摩爾根在文明代言資格的自問之末,做了印第安人的養子。印第安人正式接受了他,摩爾根才從文明的表述與被表述的道德與心理上,獲得了解脫。

  我忍不住想問,在中國的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裡,有一個人做過這樣的姿態和舉動嗎?

  比如關於小兒錦。阿訇上頭講,滿拉下面聽。一邊聽一邊在當做教科書的經上,用三分錢一個的蘸水筆尖蘸著黑墨水在旁邊注音,把讀法、注解、師傅的指引,用自己看得懂的字記下來。這就是小兒錦。這不是什麼「回族最早的拼音文字」,也用不著誰去發現。就像三營小學娃娃們的筆記本用不著誰去發現,就像自古生存著印第安文明的美洲大陸用不著哥倫布去發現一樣。

  在這樣一個學術譜系中,在如此的浮躁環境中,我們不必猜測一代貼著回族標簽的知識分子會有什麼作為,但他們或許會發生激烈的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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