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他回答道:「壞事那娃不幹。就是愛一個打架。算算自出來不知打了幾遍!人家打他一下,他就一菜刀剁在人家身上。剁罷了推門就跑,打一個的,跑得不見人影。」

  我沉吟著,我可真沒看出來。最是老二給我打的電話多,聽筒裡說得甜甜的。

  女兒高中畢業那個夏天,隨我又去了一趟汗烏拉草原。那年我們依然由巴特爾陪同,女兒隨俗按晚輩稱呼,喊巴特爾「阿布蓋」(哥哥)。

  畜群草場劃分之後,早早成了「小康戶」(這個詞的蒙文,即劃階級時代的「上中牧」)的我們這個千隻羊的家庭,由於三個男孩兩人娶媳,而嘎查的草場已分割完畢——面臨著分家則缺乏牧場、同居則諸事不便的局面。更何況,一千多頭的大羊群若是劃分給三個兒子一個小妹、再留給兄嫂一份的話,那麼每個小戶不過只有二百來個羊,小康馬上就會緊巴,「上中牧」瞬間就會魔術般變成「亞道」。

  我覺得弟弟們不會提出分家。大家還在儘量擠在一個屋頂之下,輪流出牧,日子也應該說和睦。這樣有興旺的感覺。可是難道三兄弟能永遠這麼一塊兒住下去麼?他們能否各自再創造一個千畜小康的新家呢?我在一旁注視著,微微懷著不安。

  唯有巴特爾懷著同樣的不安。看得出,像南邊農民地方的那異族同齡人一樣,他心裡滿是嚴峻未來的壓力。理想的富裕牧人應該像80年代末那樣,享有四望遠山一口好井的寬敞草原、山上有千隻羊百匹馬、門前拴著二十頭乳牛。而這理想卻因為潛在的再分配而渺茫了。父母已經衰老,只能指望他這長子;弟妹不負其責,不過聽吩咐而動作。我心裡對他多了同情,但表現出來是不妥的。

  回京那天他送我們到東烏旗,完成了古老的送行禮節。晚上他用蒙語喊我女兒:「你過來。」我看見他從包裡掏出買來的糖果月餅——塞給我女兒、他遠方的妹妹:「再來啊,聽見了?」那一會兒我非常感動。

  前些天,接到了蘭州老大打來的電話。好像那天他沒有什麼要緊話,把些個家務說完以後,我突然聽見他這麼說:「巴巴,你等著,我一直沒忘了那個念想,在北京開個鋪子,順手把您老兩口伺候上。你們歲數大了——」

  我心裡一驚。早年在西海固扯磨,聊到晚年的事,說累了便撇下哈柔乃兄弟,拍拍大兒子的頭,開玩笑道:「老了的事老了再說!我指望俊仨兒出息了,在北京安個家,順手把我照顧上呢!」

  也可能那個年代的一句話,被兒童睜著大眼聽了進去,以後便一直埋在心裡。而他的弟弟們,由於那時還在繈褓或還只知道在門口亂跑,所以心裡就少了一件事。和兄長之間也無形地畫上了一條線。

  草原也普及了電話。

  冬季裡,我有時往他們的定居點打電話問問雪情;春季北京若下開了透雨,我就撥電話問汗烏拉下了沒有。今年春節,我撥通了阿洛華哥的冬窩子,作過年的例行問候。電話裡知道一個劃時代的消息:他們已經毅然分了家。磚砌的新房子老大老二一家一半;兄嫂帶著中學生,回到荒廢多年的舊泥屋——但牲畜還合著放牧。我仔細問了細節,最後問到巴特爾。聽不真,電話線裡一陣白毛風的呼嘯。我喊道:

  「巴特爾怎麼樣?他好嗎?」

  「他放羊去了。」

  我放下聽筒,心裡油然浮起感慨。當然,不愛串門不沾煙酒的巴特爾,在春節的日子裡獨自放羊去了。我沒能聽見他最近的嗓音,也不知道他的心底細處的紋路,但是他已是成熟的牧人,是那個雪海人家的主持者。

  一代人如一陣風,在自己的疾行中,裹挾了下一代的幾個。那幾個就是新一代的第一層,他們最先出生,像是爭著搶著要早幾年擠進這個世界。於是他們成為長子,繼承了前輩丟下的盼望和心情。

  我盤算著什麼時候給他們搭個橋:

  讓講蒙古話的巴特爾去認識穆斯林的親戚,也讓黃土山溝裡的俊仨兒去大草原開開眼界。說不準他們能進行全面的合作——把汗烏拉的牛羊銷到西海固,把回民拿手的拉麵館子開到北疆的交通線上。

  2004年2月25日

  東廂作高房我一直有一種癮頭,到南方一些文化大省去燕人學步,在文獻之邦打開眼界。前些年曾一連三訪江西,其中在廬山見白居易草堂和題詩,心裡若有所思,由於怕忘了,就把白詩原作抄在本子上。

  五架三間新草堂,石階桂柱竹編牆。

  南簷納日冬天暖,北戶迎風夏月涼。

  灑砌飛泉才有點,拂窗斜竹不成行。

  來春更葺東廂屋,紙隔蘆簾著孟光。

  ——香爐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題東壁

  從小學生時代開始在課本上接觸唐詩,漸漸知道白居易高人一等。他落筆出口言深句淺,樸素幾至白描,所以贏得了兩種讀者的喜愛,這兩種讀者就是:孩子和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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