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在日本,我常靠著車站拉麵館的洗碗池(也靠著大學研究室的落地窗),久久地陷入冥想。無論與怎樣的人相交,談不到這麼深的一層。有誰能聽懂大灌渠和華家山、李得倉和王耀成呢?我從不想重逢的日期。家路隔斷,正是分離的季節。

  只是,有時車正在駛近名古屋的哪個站,我突然看見了他的背影,正吭吭攀著後山的幹溝。我經常發現,愈是自己在滔滔不絕時,其實正在陷入沉默。我獨自享受著痛苦,如啜飲著一劑濃稠的苦藥。在隱蔽的角落裡,我悄悄想像著他的處境,想像著一個搖旗堡。

  前一夜多少落了些雪,山野顯得清冷乾淨。我是在爬著後山時,才發覺自己的體力真的不行了。我倆抄近路爬一個崖坎,從一個碎石頭裂隙裡往上攀登。我還尋摸攀扶的地方呢,他擠到前面,肩晃腰扭,居然不踩石頭不走路,筆直地噌噌上了陡壁。我氣喘喘地說:「你那兩個腳是兩個耙子!……難怪人家說西海固人是山狼!……是山熊!」

  跟著的女兒咯咯地笑。他卻搖搖頭,不屑談這些山野小技。

  我倆相伴近二十年,走過了數不清的路。但發覺他的山狼爬山術,還只在這一次。我猜他們那種腳趾頭,一爬山,就在鞋裡自然地摣煞成五個耙齒,能隔著鞋底,扒住石頭,不打滑也不閃失,使人如履平地。

  就在那時,一直通向遠方搖旗堡的莽莽山野,一字橫鋪地展現眼前。

  昨夜落下的晚雪,把遠近的山點綴得一塊塊明暗白亮。一般人沒有事誰費力攀山呢,所以人也就不常看見俯瞰的雪景。我倆,還有小女兒三個,從後山的最高處,眺望下界的家屋。那是老二家,那是我住的高房。一座莊子變做了沙盤,刻畫入微,又黑白鮮明。塗著雪,方院牆和高房子一座座低伏矮臥,望著那麼親切。

  「這塊地,埋的是信。」他指著黃土的中央。

  「這噠埋了五本子書。」他又指著一個崖角。

  在他走搖旗堡、我去日本國的那一段時間裡,把我和他的一切私物:全數的通信,各樣的照片,我寫的書籍——都埋在了這片白雪薄薄的山頂。

  他開始講了,我靜靜地聽。

  漸漸他講得嗓門高昂,我更聽得心跳怦怦。連綿的大山滾滾似海,四野空寂,我們的話無人聽見。

  那幾年天災人禍,連續的顆粒不收。世間一陣陣地亂,傳說搖旗堡一線的公路上,劫道的司空見慣。在決心出走之前,他和娃的媽起了個半夜,悄悄上山,把我倆的物品,埋到了山頂的洋芋地裡。

  「南山埋了些,北山也埋了些。我走以後,不是你給娃娃郵了封要緊的信?他媽把它埋在唔——個地方。」他拖著尾音遙遙指點遠處。

  「唔——不是一棵棗樹!孤著的一棵。唔——個就是的……」

  一聲風號嗖地掠過山溝,把他的粗嘎尾音帶走。哪裡有棗樹,我辨不出。我只看見哀傷的風景,四下裡環繞著我。仿佛山影和煙樹都在動,辨不清是湧動還是吼叫。

  女兒在一旁笑起來:「你咋不給我巴巴說,後來尋不見地方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後來太平了,從外頭回了家。喊上婦人娃娃,一搭上山刨書。咦,咋刨不見了!把我驚的!……挖了幾遭,才把書連信尋見。」

  不是震動,不是激動,是一種徹骨的感覺,慢慢傳遍了我的周身。

  望著一浪浪的山影,我沉吟著,心中沉重。初生牛犢的那一年,也是在這樣的冬日,我攀上了並描寫了雪中的六盤山。從那以後,風卷草葉,很難盡數經歷的事情、也很難列舉流水的文章。我兩個默默站在山頂,像弟兄相幫陪伴。

  早已不是文人自賞的火候了,我在掂估分量,他在參悟含意。我們都在把這件事吮咂品味,如猜著一道算術題,如解著一串九連環。重重的大山圍抱著我們,此一刻是安全和真實的。

  門拴櫃鎖都不可靠,農民們在關鍵時刻,把最寶貴和最機密的還是埋在山頂。所以人們都講,西海固的故事,就埋在漫山的洋芋麥子裡。現在這麼說已不是誇張了——在這片一望茫茫的荒山旱嶺裡,如今不僅埋著農民們的、也埋著我的機密。

  等那些天過去以後,才發覺人一直笑著,忘了閉上臉上的紋。

  從走近家門時女孩兒喊了一聲「巴巴,你把我想死了」始,喜洋洋的樂曲就一直奏個不停。重逢的喜慶是真實的,只是我嫌它太鬧,打攪得人不能靜心。

  鎖死的高房子門打開了,炕燒上了,鐵爐子裡靈武的無煙炭架上了。李俊堡什字街的親戚開著蹦蹦車道禮性來了,黃花川白崖鄉的女兒抱著外孫子浪娘家來了。老交情的熟人說著賽倆目來見個面,不認識的生客穿著小西服來談文學。門外的空場不時跑來一個小車,門裡的院子經常立著幾輛摩托。平輩的弟兄晚輩的女婿擠滿了一地,實誠的阿訇矜持的幹部坐滿了一炕。

  災難和饑饉都過去了,社會轉了一個大圈,最後退回到農民原始的結構。在這農民的結構裡,我一陣子抖擻精神一陣子哈欠連連,一批批地應酬記不住名字的來客。煩得受不住了就發上一陣火,隔著門把一個小西服追掉(趕走);或者乾脆甩下一屋子人,下溝爬坡走對面的老三家、要不就走寺裡去躲避。

  擺脫糾纏時我很堅決,恨恨地罵,無情地追,但在內心深處我明白,我沒有真的動怒。這就是農村,或者投降它或者駕馭它,你可別幻想改變它。這就是西海固,誰叫你覺得西北五省唯有它美,誰叫你對它千里投奔糾纏不棄!

  此地的風俗是:若是心裡的感動太多,若是想抒發一種心情,就舉意一場「爾麥裡」(穆斯林的紀念儀式)。那一天,妻女親戚都經過沐浴,誦讀經典,宰羊出散,了卻心事,大家體會一次純淨的感覺。

  兄弟問我時,聲音很小,神情也顯得謹慎:「你看,幹個爾麥裡,能行麼?」

  其實我從北京來時,心裡恰恰盼著這麼辦,否則不能拂去積壓的遺憾,否則無法寄託滿心的感動。離別了那麼久,又經歷了那麼多事,中間隔著搖旗堡,還隔著名古屋。我問:「娃他媽說啥?」

  他答:「他媽最堅決。說若是不做爾麥裡,她心裡不得過!……」

  就這樣,我們商量了所有的細節,把日子定在了農曆臘月二十二的上午10點。那一天是冬天的最中間,三九的第九天。從1984年數,已是我們兄弟結識的第十八個冬天。

  從羊圈裡躥出來一隻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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