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從冬麥地回家的路上,我仔細盤問他的經濟賬。他一五一十地算,我聽得認真。午後的冬麥地裡,微弱的日光,把我們的身影長長拖在麥苗上。怎麼算,兒子能拿得出的,多了也就是萬把元麼。就這些?我不信。你還雇推土機,改了山洪的通道。你還兩畝換一畝把前後都換成了自家的地。還栽果樹、蓋高房、玻璃窗子、塗料的牆……去年沒有喂牛的麥秸,還買四百元一車的牛草。不說還謀劃著給兒子娶媳婦蓋一排新房——難道一樣的元,到了你的手就比別人耐花嗎?我怎麼算不出你這農民的算術題。

  「我還有洋芋嘛。」他累了,順口地說。

  差不多二十年,在胡大撥派的時光裡,除了改種冬麥、兒子掙錢、女兒出嫁,還有一輛車也值得一提。

  如今流行談車。我聽過一個作家唾沫星子亂濺地大談奔馳寶馬。而我卻喜歡談論另一種車:時風,還有藍電。

  本質上它們是一種三輪摩托而不是一種汽車,但是卻有著小卡車的廂鬥和咣當當的速度。它們的學名大概是叫「農用機動車」,我只熟悉它們的諢名:甘肅叫三馬子、寧夏叫蹦蹦兒,內蒙古牧民則音譯其三輪,叫它「三諾爾」。

  物換星移,我們西海固的家裡,已有了蹦蹦車一輛。

  嘿,最數這個車危險!每年死多少農民!……他感慨著。

  他引著我,看過運洋芋出事的白土崾峴。那一回,剛好爬到這座白石頭山最高的山頂時,三馬子蹦蹦車先是使盡了力氣,接著刹車失了靈。

  緣故是我托蘭州的朋友,給美目長子介紹了一家餐廳打工。蘭州戰役是決定性的,因為人不能總像在輪台戈壁那樣倒黴。

  娃走蘭州,要多少帶些盤纏。父子拉著一車洋芋去賣。裝得重,車突突突掙扎到崾峴的山口子上,一絲氣吐盡熄了火。傳說中的農用車事故發生了——車從山口倒滑下來,倒退著栽向路沿。那時果然刹車失靈了,右手是三十幾丈的深崖!

  他說他已經嚇得失了神。

  但是,說時遲那時快,下面一輛卡車突然冒了出來,巧巧地卡在路沿和他的三輪蹦蹦之間!

  就這麼,避開了一次上了眉睫的車毀人亡,也避開了這一篇兄弟故事的悲劇。

  我不知問啥才好:

  「那一車洋芋能賣多少錢?四百多元麼?」

  他答:

  「你看機密有多麼大!端端的(剛巧)一個車闖過來,將將的(恰好)把我擋住了!……唉,胡大呀!」

  我倆的思路,總是有些不同。

  我是感慨農民為了生存,感動於他們為微不足道的一點收入賭命冒險;而他呢,卻完全不是這種常規思路。他是西海固數第一的參悟家;總是牢牢捕捉著每個細微,咀嚼著隱顯的非理性因素。他能迅速剝開事物的外殼,不舍不棄持續分析,在冥想中細細發掘,直至總結出其中邏輯。多少次我注視著他,不得不承認這農民的腦子:它確實敏感警覺,真摯且富於思辨。真的,我不知接觸過多少文人墨客,總覺得他們不及他半點悟性。

  他的結論是神秘主義的——不是事故,不是巧合,那是千真萬確的真主的意欲!這件事再加上已經積攢下的其他一些事,使這個西海固的漢子激動萬分。

  他的情緒感染了我。雖然總的說來,我對於克拉麥提(奇跡)的故事持謹慎態度,但我也不能否認強大的吸引。不止一次,是我要他再講一遍。我喜歡他的講述,包括漸漸興奮起來時他的神色。

  我也喜歡坐他的三馬子。每逢擠在一堆農民裡笑著喊著,行駛在黃土高原的莽莽山間時,我就禁不住興奮,而且癢癢地計劃寫一篇《巡洋艦乘風破浪》。

  每逢我路過白土崾峴,無論是坐桑塔納還是坐三馬子,我都忍不住注視那山口。

  那道崾峴確實十分險惡,如今已被廢了不再當公路。在怕是白堊紀的灰白礫石層裡,混著血紅的膠土。它沉默地高舉著一道白石砬子,蹲踞在山的一角,如與我互相注視。確實,西海固的窮山惡水,就這麼一處處地,與我有了關係。

  人和人之間常攔著一個離別。誰沒經歷過一些離別分手呢,可是我活了半世,如此傷神的離別,如此的人想人,大概只能舉出這一次。

  我是在日本聽說了他離家出走的事的。以後,更聽說了搖旗堡這個地名。

  知道了,不過是給心裡添一股煩惱。知道了也沒有辦法,這是一個自救的年月。

  人在劇烈地分化,組合選擇,暴發破滅,浮沉起落。人不訴苦世不笑娼,沒誰一聲約定,但數不清的人都動作起來——我們弟兄也一樣;我們在各自的前定路上,聽憑著個人的造化,暗暗咬牙,走著自己的一步險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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