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聾子的耳朵 | 上頁 下頁


  西海固的荒涼大山,從那個冬月開始,成了我的故鄉。清油辣子的漿水面,苦中有甜的罐罐茶,無事在泥屋裡閒談密語,有時去山野間訪故問新。漸漸地,我熟悉了這塊風土,聽夠了這裡的哀傷故事,也吃慣了這裡的飯食。

  他們說著,我在傾聽。吸溜進一口麵條,再摸起筆來記錄。

  憶起在東京,有個日本教授說,中國僅在1958年就死了兩千萬人,我抬杠問:你數過嗎?沒想到握月家的夜話,給了我一個扎實的數據。在1958年僅四十戶、二百餘口的這個小村,居然約有七十人餓死或獄死。

  不多寫了,這篇文章的主題是美食。

  我剝開一個洋芋的焦皮,黃裡透紅的沙瓤冒著騰騰熱氣。怕燙嘴,我吹著,心裡琢磨著一個條理。

  握月家的老二對他大哥忠心耿耿。不管有事沒事,他總是每晚都來伺候,煮罐罐茶,添爐子炭。這時他建議道:「砸上些蒜麼?醋也有。」

  強加于農民之身的一切都失敗了。「不要蒜,醋也不要,」我沉吟著。人到了瀕臨絕境的時候,肯伸手拉扯一把的,只有血脈的家族。「鹽有麼?有就要些鹽。」我掰下一塊香噴噴的烤洋芋,蘸一點鹽,慢慢品味著吃著。

  門扉之外,西海固的寒風在呼嘯,嗚嗚地掠過山溝。一抬眼,不只是二弟,老三和老六也站在炕下伺候。最後的治國安家,還是退回到農民原始的結構。

  烤熟以後的洋芋,是我們絕好的夜點。微焦、滾燙,嚼著鹹絲絲的洋芋,使人浮想聯翩。凡?高的土豆像是煮的,暗褐色的燈光下,農民圍著一隻鍋。若是畫的話,我們面對的色彩比他明亮——日間的溝壑淡黃,夜晚的村莊黑褐,屋裡的泥壁塗過粉貼著紙,還有嵌了玻璃的畫兒鏡框,阿拉伯文的紅字條幅。

  唉,誰能盡知時光——難解的時光!

  那些年,不如意,事連連。為了生存,我遠走了日本,他也打工于海原。那一陣我們都各人自救,咬牙應對躲不開的命。我洗碗教書加寫作,三合一地過了關;而他一個舉意十年下苦,解開死結蓋了新屋。

  久別後重逢的日子,我們喜歡擠在炕上,扯他一個東方既白。漸漸地都像上了癮,總盼著半夜的傾倒,說盡滿腹的大小心事——餓了朝下面灶房尋覓吃頭。現在做飯的都是女兒,娃他媽半輩子落下了手臂疼的病。我一到,出了嫁的女兒們就候鳥般飛回娘家,引著女婿,抱著娃娃。女婿擔水倒茶,伺候著陪我們萬一要走個哪裡;女兒守在灶房,防備著看我們突然想吃個什麼。

  我兄弟的口才是一流的。講出門,從打票開始一路風景;講蓋房,從料到工繪聲繪色。

  「這高房就是四十根椽子!多一根沒有,少一根不成!他匠人也沒有辦法!……」引得我忍不住去看椽子。

  倒敘隔絕的時光,是一大難得的享受。聽我講日本的洗碗教書,他們聽得著迷。一邊幾個娃娃的神色,像是看一場日本電影。蘭州打工的侄子算了我涮碗的工錢,驚叫著這個工打得美!巴巴給我們也聯繫一下!……

  就這麼,我們大人娃娃擠作一堆,暢談著各自生存的故事。聽了我的涮碗經而不是文學獎以後,娃娃們由衷地服了我了。我一邊端著女兒們恭敬地端上的碗,一邊對女婿說教:人生幾次搏。你們要改變苦命,就要決心搏它一場。萬千的沒出息人都是順水漂的渣子,只一些有志氣的,鬥贏了這個頓亞(現世)……

  在都市,也許改變命運靠一次「搏」就成了;而在農村,據我觀察在西海固改變一個家,要兩代人的光陰。

  若數數這家人的第一代,六個兄弟有五個闖過新疆。

  他們的走新疆,可不是什麼「西部探險」。那是達阪城荒山的煤窯,是烏魯木齊爛髒的車站。二弟挖貝母是在特克斯。恰巧,我也在特克斯河邊挖過古墓,便問他待的地點。

  二弟嘿嘿笑著。他心滿意足:苦了只一年,吆回了一頭牛。至於他在特克斯的住處地點,他怎麼也沒說清楚。

  問多了突然意識到:哪怕我在特克斯再考古十年,我也永遠不會懂得那些離鄉背井的、西海固農民蹲踞的角落。如同沒有戶籍的盲流,如同沒有人權的苦力,掙扎在生死的邊沿,睡在沒地名的地方——他們怎麼對我說得清那生涯的位置呢!

  從1984年冬天算起,我們的結識已經逼近了二十年。

  誰能盡數時光?

  殉物是有規矩數目的。一代人的受難還不夠,我一雙眼睛目擊了兩代人。下一個輪到的是漂亮的大兒子,80年代常給我烤洋芋的伊斯瑪依爾。

  娃娃高中畢業以後,馬上墜入了煉獄。在給我的信裡,他還沒放棄複讀升學的念頭呢,就跟上夥伴走了銀川。殘酷現實接二連三,半年勞苦沒有掙上錢,幾乎連思考的縫隙都沒有,緊接著他又走了新疆。

  孩子在輪台一線挖甘草的時候,巧極了我也到了南疆。可只聽到消息,卻沒有找見人影。輪台東門送君去,一川碎石大如鬥。只知一群西海固人在巴音布魯克以南的和靜或輪台的戈壁灘挖甘草,但是不知地點。

  我到達焉耆的時候,聽說他們被雇主騙了。一夥外鄉人,拿不上錢卻被扔在戈壁灘,沒有車回不來。我正著急,到處囑咐焉耆的朋友留意幫助尋找,可又聽說這夥人早走了。傳言他們先是在庫爾勒想告狀,這一陣沒了蹤影。我明白,如果沒吃食又沒車輛地被扔在戈壁灘上,那吃的苦就說不盡了。最後一個消息傳到了焉耆,說他們已經回了口內了。

  正說著,女兒們做好了飯,烤油香,燴粉湯。妹妹把託盤遞給哥哥,好像發現了屋裡氣氛沉重,就望著哥哥,站在一旁湊著聽。

  哥哥已經是一個成熟青年,站在炕沿,給我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羊肉粉湯。我回想起他披著一件小黑襖,蹲在爐子旁烤洋芋的往事。不知從何時起,烤洋芋,吃得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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