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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孫文見狀當即轉移了話題。

  頭山滿的強硬表態,使孫中山最後割斷了機會主義的幻想。他知道,已經到了結束甜蜜的周旋、結束亞細亞的空談、結束危險的政治交易的時刻。三天后,孫中山在神戶高等女子學校發表演說,論述亞細亞主義。

  在羅列了東方的"王道文明"與西方的"霸道文明"之後,孫中山向日本國民提出了著名的呼籲:

  究竟做西方霸道的番犬,或是做東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們日本國民去詳審慎擇!

  孫中山這一番慷慨激昂的時間,已然到了他大權在手之後,而不是革命尚未成功的辛亥以前。頭山滿似乎無動於衷。當時各種媒體包括神戶的報紙,都沒有刊載講演內容。

  留下了宮崎滔天,繼續成為一個謎。

  很難猜測滔天若是活到1924年,對老友的呼籲會怎樣回答。宮崎滔天對這番話語是否聽得進、生性坦蕩的他會怎樣付諸行動,是最饒有興味的問題,可惜只能任人亂猜了!

  也許宮崎滔天具備一線可能、跳出日本人的局限?

  但這是一個嚴峻的話題。跳越局限,就意味著先完成對浸透自己頭腦的,明治以來皇國崛起、日本優越思想的決裂。這一決裂會極為痛苦,那將等於絕對的孤立。

  3.

  日本的亞細亞主義者形形色色。他們的起源、主張和實踐,因人而異。

  一類是啟蒙的思想家。大川周明是一個最有特點的例子。

  ——還是用一個戲劇性的故事開頭:

  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日本甲級戰犯的第一天,有過一個匪夷所思的鏡頭:坐在後排的唯一的知識分子甲級戰犯大川周明,突然站起,揮掌打了前排的東條英機的光頭,同時口中念念有詞。

  滿場一片譁然,大川周明被押下。

  後來才知道他說的是德語——"印度人,到這兒來!""你滾出去!"

  他被帶去作精神鑒定,結果診斷為梅毒引起的腦障礙。於是起訴被撤除,大川周明住進了醫院。

  無人料到,他一進醫院就埋頭其中的——是伊斯蘭研究。

  兩年半的時光,在醫院裡他完成了畢生之作:《古蘭經》全譯。此作雖然不是譯自阿拉伯文而是以英譯為底本,但據雲參考了十種語言的譯本,1949年譯完,由岩波書店出版。他本人述懷說,三十五年宿志,一朝得以完遂。晚年他更潛心於穆罕默德傳的執筆,但書未出人已死。在此之前,他還著有一冊《回教概論》,被竹內好贊為"日本伊斯蘭研究的最高水準"。

  大川周明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專攻印度哲學,日本著名的右翼思想家。據中亞學者前嶋信次說:他在東大上學時,總去大學圖書館讀英文《古蘭經》,一時被人編成歌,戲唱"圖書館,高鼻男子讀古蘭"。他早年迷醉於印度哲學,把印度視作神聖之國。後來因讀了一本《新印度》,書中描述的殖民地人民的悲慘,使他一夜改尋新路,轉向亞洲和殖民地問題。為學習法語他常去教堂,一度曾為天主教吸引。竹內好說,大川周明是個拒絕宗教情緒的人,卻對所謂普遍宗教懷著憧憬,也許就因此,晚期的他把自己結合於伊斯蘭。

  後日他組織右翼結社,並參與策劃5,15政變,被捕入獄。在監獄裡,他沉湎於歷史,寫下40冊讀書筆記,編成了三大冊《近世歐羅巴殖民史》。

  大概因為欣賞自己獨特的經歷,他的自傳《安樂之門》第一章題為"人在獄中亦能安樂生活",第二章則題為"人在精神病院亦能安樂生活"。

  他的印度學和印度觀,形成於對印度獨立運動的支持。前文已述,當避難日本的印度志士古普塔逃到他家,大川周明不僅敢於庇藏逃犯,而且與印度人抵足共眠,日夜深談,長達三月,後來寫成了《印度國民運動的現狀及其由來》。這篇文獻,逸脫了冬烘學院的萎瑣旁觀,文字之間寓有行動。

  如此對印度的支援,在印度換回的好感不言而喻。戰後,印度總理尼赫魯訪問日本,舉行招待會時特別邀請這位原甲級戰犯。雖然大川周明因病未能出席,但他擁有的"印度獨立恩人"的地位,已牢固不動。

  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大川周明在NHK的廣播中,舉行了連續十二次的《美英東亞侵略史》講座。基於現場速記,次年出版了同名單行本,在日本被廣泛閱讀,成為首位暢銷書。

  這是為日本對美英的戰爭,以實證提供根據的一本書。因為他在東京審判中的病態,人免予起訴,書也避開了法庭的追究。

  大川對中國問題的發言不多,因為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印度和西亞。他是最早向日本介紹土耳其的凱末爾、阿拉伯的伊本·沙特、伊朗的巴列維、印度的甘地和尼赫魯的人,也是最早留意中國穆斯林古典中"回儒不二"思想的人。他從這一思想出發,思考著東方精神的一致點,企圖用東方共通的"天道之理、萬物一體"的觀念,尖銳對抗近代西方的殖民主義政治經濟的意識形態,進而居高眺望未來。

  正因為大川周明的關注點超出了一般日本亞細亞主義者的視野,所以導致了他的思想在兩個方面,至今引人重視:

  首先,亞細亞所以成為問題、並引出了亞細亞的"主義",正是由於歐美對亞洲的侵略、殖民、和掠奪。

  西方霸道的炮彈和商品,首先瞄準的別非他處,乃是印度。大川周明的出世並不偶然,由於具備印度學識的根基更能放眼印度的現實、在感悟印度的苦難中追究西歐殖民主義的源頭、繼而在與印度革命的密切結盟感覺中豐滿自己的印度觀點——不僅他本人,包括日本標榜的"抵抗歐美殖民主義解放亞洲"的吵嚷、即所謂亞細亞主義,都有了某種可信和真實。

  其次,歐美西方的白種優越和他人歧視,是從漫長的、從近東至西亞與穆斯林世界的政治、軍事、文化的角力之中發展膨脹、並在其中孕育的學識中形成的。由於大川周明長久地觀察、且在晚期集中精力向伊斯蘭思想謀求出路,他的亞細亞觀點,更進一步囊括了比印度更關鍵的世界——近東、中東、土耳其。那裡是整個東方的邊界,是遏制、抗擊、甚至東風壓倒西風、戰勝過西方殖民主義的核心戰場。這一遏制和戰勝的武器,不是刀劍而是文化。這一文化稱為伊斯蘭。大川周明在鐐銬加身之時、在懵懂摸索之中似有所悟,於是傾心于這一文化的兩大支柱:古蘭與聖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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