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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他寄來了新幹線的車票。「民謠之神」有一顆特別在意別人的心,這一點我已經感受過多次。

  趕到名古屋,再兩次換車到了那個小鎮,已是傍晚。

  時間還早,我出來散步。這種陌生的街鎮,給人亦城亦鄉的印象。多治見,我憶起愛知大學,似乎曾有一個學生,每天開車回到這裡。這是個偏僻的地方,但它有相當不錯的公民館。

  整個九十年代,民謠之神的傳說已經退潮,他多在一些不大的場所,在結婚式場、佛廟、學校體育館、鄉下公民館,舉辦演唱會。這樣既可以避開大都會的商業音樂體制無視和背叛藝術家的衝突和尷尬,更可以在小地方拓展空間,求其友聲。據我遠距離的觀察,岡林信康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進行和完善了他的兩個階段:無拳套演出和「嗯呀咚咚」。

  有一些擔心,已不那麼必要了。九十年代喊叫過的「亞細亞的歌」,似乎也退回了日本的鄉土。他沒有再嘗試伊斯坦布爾的海峽,也沒有再和韓國的打擊樂隊合作。雖然也在美國等地開過演唱會,但他的行蹤逐漸定著在日本。

  最要緊的是,他雖傾倒於「嗯呀咚咚」,但至今為止,分寸適中,歌裡沒有聽著刺耳的符號。

  我在悄然之間,松了一口氣。

  九十年代漂泊日本時,我經常到他錄音的唱片公司,或者到現在叫作現場的演唱會聽他唱。那些錄音棚和現場,給了我難得的休息,也讓我持續地觀察。

  他不變的聽眾,就是日本的「那一代人」。

  六七十年代之交,讓青春唯有一次掙脫桎梏的青年們,如今都已年抵花甲。1984年,我在東京的EggMan(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兒究竟是迪廳還是咖啡館)第一次進入他的演唱會現場,馬上就發現許多中年人——女的甚至抱著孩子,男的穿著西服直接從公司趕來——聽歌,或者來觀看歌手。

  多治見的來客,比起以前的EggMan,可以說全數都是「那一代人」。最近(2006)日本在流行一個詞,叫「團塊世代」,這個詞像中國的「老三屆」,專指所謂學生運動的一代。

  觀望別人可以幫助正視自己:幾乎滿場都是斑白的頭髮、臃腫的身影、嚴肅的神情。但他們還緊緊靠在一起,我想。遠遠眺望著,心裡不知是興奮,還是黯然。從墨西哥到日本,從中國到意大利,世界在很多角落都生養了這一代。不像我們背離和分裂得那麼無情,他們還在摸索。

  他們都有些象徵般的歌手,隨著一代人的半生,走過了崎嶇的一條路。在日本可以數出高石友也、吉田拓郎、井上陽水,還有一些輕量級的,比如寫《學生街的吃茶店》和《神田川》的小組。

  我可以評分:在他們之中,岡林信康當年最出名,今天也最有後勁。倒還不是因為是否繼續唱,他沒有躺在舊的招牌上。他不僅活了下來,而且一直挖掘探索,終於有了成熟的形式。

  獨自一人一把吉他的「無拳套」赤手精拳,演化成了招之即來、唱罷即散的三五伴奏同伴。編曲兼旋律吉他的平野一眼就認出了我,敲太鼓的吉田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這支小樂隊與他配合,即便從我歸國算起也有十四、五年之久了。如今,顯然他們都不覺吃力,舒服默契。「嗯呀咚咚」一詞只是在曲目中時而出現;已不再需要他竭力宣傳,如九十年代那樣一路宣言口號。

  今夜我從京都趕到多治見,似乎就是為了確認一種亦莊亦諧、樂觀嘲諷的日本調子、一種新的歌已然定形;就是為了確認一個新的岡林信康,活著,而且活躍著。

  他巧妙地、只用幾個節拍一個手勢,就把平野的竹樂器、吉田的太鼓、新來伊藤的尺八(笛)、兩個胖女孩的三弦(三味綜)(號子),引進一個跳耀的流動。讓它有板有眼、踏上塔塔-咚的節奏、和上聽眾的搖擺和鼓掌——供他把詩句和疊唱、把思想和趣味、把竹子敲奏的搖滾、把似西而東的音樂,散向多治見的夜空。

  比起這小地方的日本人,我熟悉每一首他的歌,甚至熟悉每一首歌的來龍去脈。現場的熱烈被煽動而起,我咀嚼著今夜的發現:「無拳套」和「嗯呀咚咚」已然合二為一。我快樂而舒適,坐在「相關人員席」上,用兩掌捕捉那些日式切分音、努力騎上他怪怪而富於感染的調子。

  局外人都以為,岡林信康是作曲天才。其實他根本不識五線譜,數十年靠口琴和哼唱,譜了上百首歌曲——他遍歷了民謠、搖滾、大眾、演歌,最後發掘了日本民間的「嗯呀咚咚」,使這節奏調子變成一種藝術樣式。暗自回顧,不禁驚奇:居然我是見證的一人。

  在多治見秋夜的公民館大廳裡,他快樂地宣佈:「今年幾月,我就滿六十歲還曆!」

  在一瞬的片刻遲疑後,一片掌聲譁然而起。

  滿場同年的觀眾,仿佛沒料到他會從這兒說起。他們突然之間,受到了一個意外的鼓舞。

  他數落著那些批評他不唱舊時抗議歌曲的輿論。口氣就好像班主任在教訓成績差的小孩:

  「怎麼能說好的都是以前呢?更好的在以後——從今天才剛開始嘛!」

  在使勁但並不年輕的掌聲中,我讀取了一種深刻的回應。他用這些話,巧妙地暗示了對一代人黯淡情緒的規勸,也報復了長久以來對他的苛責。有一個巨大的潛臺詞被我吟味:從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主要是這些同齡人對他不滿;如今他們老了,而他依然「健氣」。

  看來歡樂和享受,確是一個歌唱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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