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敬重與惜別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有些話,過分明說是無益的。我更偏重「無拳套演出」的本意,不過是想強調歌的內容。而他堅持只走「嗯呀咚咚」一條路,宣言的也並非竹子的形式。恰恰形式是次要的;一把吉他的自彈自唱和竹子敲響日本號子——都不是藝術的核心。他和我強調的,其實都是一內容。

  他一遍遍地打磨。以平野融為首的竹筒樂隊,磨合得日臻完美。在十年、又是十年、第三個十年的如水光陰中,「無拳套演出」和「嗯呀咚咚」,早已水乳交融,無你無我。他似乎搶在我之前說:形式再有迫力也不足多道,嗯呀咚咚就是我的思想。

  ——岡林信康追求的音樂思想,究竟是什麼?

  追憶起來,從1980年算起,我居然一直聽了他二十多年。我不僅珍惜,也意識到這是自己經歷的一部分。以他為入口,我接觸了「現代形式」。這種學習,催我總是在一個念頭上捉摸不完:究竟什麼才是歌?

  不用說,這對一個作家不是小事。流水般的悅耳音聲流人心裡,人的內裡就不易僵老枯硬。音樂的水,直接滋養著我的文字。幾條小溪分別澆注,我便活在一種交響和重奏之中。

  我的體驗常常被他唱出,多少次使我驚奇和感到親切。我愈來愈習慣了以他為參考,對一個蹣跚在閉塞環境的作家來說,對世界的參考極其重要;只是大多數人都參考文字,而我喜歡聽歌。

  作為一個外國人,我對岡林信康下的工夫,已使不少日本人覺得過度。可是我想,他們不懂得在藝術懸崖的邊緣上站著的個人,需要的是什麼。時間太久了,我自己也弄不清,到底為什麼我那麼長久地聽他。也許我是在通過如此一種途徑,討論思想,並尋找美感。我與他的歌討論過、比較過多次。我通過他檢討了自己的立場,也用他的歌確認了美感。

  還有,他是一個讓我理解日本的窗口。

  後來孩子也開始聽他的歌了。

  女兒經常邊聽音樂邊做功課,以減輕沉重作業的壓迫。但她說:「不能一邊做作業一邊聽岡林叔叔的歌。你根本就做不下去。不用說他的詞,單說他那嗓子吧——太好聽了!」

  我這才敢信任了聽覺。或者孩子的聽覺更可靠。氣質,人的內涵,當然也包括思想,往往都通過詞和曲,都經過傾訴者的喉嚨,以嗓音的語言傳達。

  他的男聲獨訴,在房間裡傳蕩。

  又是最後扔開手裡的筆,索性一聽到底。一張張唱片(後來是CD)走著曲折回轉的路,如今我抽出任何一首,都看見了他那時的形象。是的,歌子未必曲曲經典,偶爾敗筆,甚至迷茫都確有存在;但他堅持住了。沒有停止,儘管讓朋友們目擊了自己的衰老。

  二十多年歲月裡,聽岡林信康的歌,成了我的休息、也成了我的功課。後來他不再是什麼現代派的先驅,只是一個親切的兄長。我們有了淡淡的、相敬相遠的私交。他是我遊學和打工生涯中交往的、眾多日本人中唯一的名人,但卻是眾多中最平易的一個。

  其實成為明星並不難,唯獲得樸素質地才難。若具備了那一種「質」,旋律和流暢的曲子會來到、富有華彩的文章也會來到。它們俯仰皆是,出口成章,而且不是欺世文藝的花屁股。

  在接觸他本人與聽他的歌之間,存在著奇異的距離感。

  如今我已經習慣,不再像以前那樣不敢相信——風暴般的搖滾居然從詞到曲都出自他的腦袋,排山倒海的音響都源於他的嘴巴。我已經確認從來如此,最棒的一個才最樸素。

  他不知道,我若聽時,一個音訊都不會漏過。

  九十年代滯留日本的日子,為我提供了聽他演唱或錄音的最多的機會。

  他的聲音依然高人一階,但是已經有些喑啞,失去了高音繞染的餘韻,和令人豔羨的那種男聲。他的聲音在先於他而衰老。這更使我聽得緊張而集中。不,不要緊,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此刻老者的嗓音才最合適。

  在他隨著喜愛的日本逐步遠去時,歌聲就是他自己。在我聽來,它清楚地在那些高亢淒烈的竹子擊打中掙跳,高傲而孤單。它仍然與眾不同,閃爍不已,仍是他人不及的獨特鋒芒。

  確實,無論是歌,無論是文,決定的因素從來沒有變,最終決定的只是有血有肉的東西——天生的真摯、拔群的氣質、血肉的美。

  在《音樂履歷》時,日譯本《北方的河》正好在日本出版。出版社居然找到了他,而前任民謠之神岡林信康,居然毫不猶豫,為《北方的河》寫了封套環帶上的一段話:

  大約十年前,讀了張在日本雜誌上發表的岡林信康論,我從心底裡流出了眼淚。他是紅衛兵這個留在世界史上的詞匯的命名者;在沉重的前紅衛兵的標簽之下,持續著實現自己的嚴峻旅途。我想,正因此,他理解了在民謠之神的標簽下痛苦的我。人都是為了成為自己、為了實現自己而活著。在如此之深的題目下的這個故事,我只能祈願,它能夠在日本被儘量多的人讀到。

  他提及的岡林信康論,指的是我寫的論文《絕望的前衛》。

  我是在拿到書之前夕,才聽說他為我寫圍帶的事的。我有些震驚。因為這一段話將隨著每一本書,在大大小小的書店裡為我促銷,在書滯銷時更會與書一同冷落。他是在為了我破例。我心裡掠過強烈的不安,如果我在東京,也許我會阻止這件事。但是,看到他的名字印在封面洶湧的黃河浪頭上,我又覺出一種莫名的安慰。也許對一個日本歌手來說,靠近黃河,永遠不會是無謂的事情。此外他講及的話題,於今天的我更絕非無關緊要。我不知道,此刻在我心裡湧起的,是否也是流淚的感覺。

  當決定寫一本日本印象記的時候,原來我沒有打算提及他——我曾幾次說過這是最後一次;而且在心底,我愈來愈覺得這是一個私人題目,太個別也太珍貴,不宜對公眾發表。

  2006年,在十四年闊別後再訪日本時,我和岡林信康在京都重逢。我完全是下意識地、毫無奢望地問:多半這回,趕不上一次音樂會吧?

  沒想到,他回答說:有一場。在名古屋附近的多治見。你能去嗎?

  我當然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