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敬重與惜別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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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的人一片轟笑。他指的是抒情的《84年冬》,一首凝視著病床上的父親的歌。日後我幾次重讀那本《朝日》,總是不由得盯住這段話,心裡不是滋味。 開一代風氣的鮑勃·迪蘭擅長的寫詩才能,在這個日本歌手身上同樣表現得淋漓盡致。他的詩句不定不羈,人們很難猜出他的念頭由來。這種自由的才能,在早期就已經顯現。 他能在兇狠粗重的搖滾和囈語中,突然插入非常直接的輕柔抒情。比如《たぃへし》(Ho-bitto)。他編了一個自己在「たぃへし」(咖啡館)裡遇上一夥要去示威的左翼學生,由於那些女大學生嬌聲邀請,「我」決定加入他們,一塊去跟警察幹。半路上碰見一個唱他的《朋友啊》(友し,此曲一度如小國際歌)的青年,捉弄了那害羞青年後繼續走。見了警察後立刻掄起武鬥棒,對準警察的腦門一劈而下,而同一瞬間警察也掏出了手槍。岡林信康唱得又瘋又癡,節奏快得如同快板書。兩段相接的當兒,他居然還對唱片外的聽眾說:「您受累啦。」而「究竟武鬥棒是劈開了警察的天靈蓋還是沒劈開,警察的手槍裡是打出了子彈還是沒有打」,結尾句是「請聽下回分解」。 在一堆如此的亂暴合集中,他突然用單調的口琴聲和吉他和絃伴奏,唱起秋天的紅葉風中的蘆草,敘述「姐姐已經有了/第二個孩子。前面的小五月子/已經成了小姐姐」——表露他的另一面,表達他比普通人更平易的感情了。 模糊的觸覺,不好概括。 那是繼草原以後,對一種語言「滋味」的又一次不確切把握。岡林信康的歌曲使我對又一種語言有了「味覺」。日語的語彙限度和曖昧、它的特用形式,使得這種語言常常含有更重的語感。岡林信康的歌詞在這一點上尤其突出;聽眾時有因語言而導致的深受感染或刺激的體驗。我當然並沒有太留意:接著蒙古草原之後,我正在雙語求學的路上增加記錄。 都是為著回避,為躲避人們要求他暴露真心的逼迫。都是依仗才能,當然伴隨著捕捉旋律的作曲才能。藝術的殘酷,宣佈著社會的殘酷。人們看似是享受藝術,實際上是在享用藝術家本人。他告訴我這個道理的普遍性,即便在中國,摻著政治的刺鼻氣味,一絲絲令人心悸。 岡林信康的作曲,由於涉及的形式廣泛,其實應該受到更充分的評價。從早期的folk song,到大潮大流中的搖滾,從電吉他和大音響效果的使用,再轉頭回到日本的演歌,最後是「嗯呀咚咚」(日本號子)。 演歌其實是「豔歌」的一個變稱,顧名思義,日本流行的大多數演歌都相當俗氣。可是岡林的幾首卻是一派清純,作曲亦地道至極。 其中有兩首,是他為盛名經久不衰的演歌女王美空(Hibari、雲雀)寫的。但美空唱的,可能沒有岡林的男聲唱得好。美空與他的合作,大概是他的晚期軌跡中,一次刻意的明星行為。 但是,左翼之星的政治標簽,不管他怎麼撕,還是牢牢貼在他的臉上。從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就連我這樣一個外國人,也不知幾次目睹了聽眾強求他重唱舊時抗議歌曲的場面。而他似乎毫無禮貌,在樂器之間和台下的聽眾爭吵,臉上滿是不在乎的表情。我猜只有少數人才能透過那表情,看見一種受傷野獸的絕望。對政治的恐怖,居然能迅速變成對眼前觀眾、對圍繞自己的人們的恐怖——這種心理和神經的反應,令一旁注視的觀者,驚訝不已。 當他剛剛宣佈要用類似中國「呼而嘿呀」的(嗯呀咚咚)做主旋律時,我完全沒有相信。 一般說來藝術家的諾言多不可信。你不敢斷定哪一招是真心,哪一招是花樣。即便是被環境逼迫吧,藝術家常有冷漠和狡猾的一面。 但是看來他決意已定。 每首歌,都使用最傳統的日本民謠號子做旋律節奏的基調。即便《雖然沒有成為詹姆斯丁》和《風歌》那樣完全是抒情的曲目,也全都以蕭殺的竹器之聲伴奏。七十年代式的吉他獨語愈來愈少了,他放棄彈唱,放棄訴說,放棄現代派的炫示,把歌曲納入大鼓和竹子的敲擊。單調的劈裂聲中,隱現著一種冷峻。 九十年代初我們在日本重逢。 他告訴我,1984年6月9日,我在東京EggMan聽過的那場如醉如癡的演唱,是「無拳套演出」三百次實行的前奏。 我謳歌那是方向,我說只因為回到了獨自一人「無拳套」的英雄路,這個鮑勃·迪蘭的日本複製品,終於在一步之上,大大超越了鮑勃·迪蘭。那種唱,逼近了歌唱的原初,它造就岡林信康達到了一生的頂峰。 但是,岡林信康並不像我這麼重視「無拳套」的意味。 整個九十年代他沒有再做改弦更張。嗯呀咚咚,已打磨得板正腔圓。 他更想正視的是現在。他今天對日本號子的宣傳,和昨天對「無拳套」、前天對演歌、更以前對歸回農村的宣傳一脈相承。在日本他的聽眾已經很少。他一度試圖接近亞洲。而亞洲是歌舞的海洋;對他來說不僅有能力問題,常識和立場都將被嚴峻審視。 日本的同齡人。包括他如今都過了花甲之年。前些年在東京,我問過他對「以後」的考慮。他說:我除了唱什麼也不會。在《風歌》的附信中,他毫不避諱他的年齡。憶起他早期的「對人恐怖症」和逃離演唱的「岡林蒸發事件」,我驚異他的神經,怎麼今天變得如此皮實。 九十年代後期的CD《風歌》,底色是沙啞的號子。時光流逝,他已經能用幾首重要的「嗯呀咚咚」隨時席捲台下聽眾,讓他們丟掉矜持加入合唱、掀起快活的氣氛,造成整晚的高潮。 流露真情的,是那首《雖然沒有成為詹姆斯丁》。 那大約是在1992年,他受了尾崎豐之死的啟發,難得寫了這首堪稱真摯的自敘歌曲。 歌手尾崎豐死於年輕的二十六歲,他的歌尤其他的死贏得了成千上萬的青年。電視上接連幾天一直播著痛哭的年輕人弔唁的鏡頭。岡林信康對尾崎的死,用《雖然沒有成為詹姆斯丁》進行了發言。詹姆斯丁(James Ding)是個流星般的演員,幾乎是與成名同時就死了,也正因為他活得短暫,他在死後就更加出名。人人都愛看他的電影,他成了年輕地走上藝術祭壇的象徵。 岡林信康的那首歌在東京的首次演唱時,是在日清大廈裡一個可以邊吃邊聽的場所。那時我感慨,場所再不是衝破警察維持的秩序、跳牆擠入人海、數千人共同狂吼狂歡的地方了。如今他的會場先要滿足客人的食欲,再給客人添上音樂的甜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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