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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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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解說·信康 憶起八十年代的文學環境,不少人都會有多少的惜春感覺。時值百廢俱興,現代藝術如強勁的風,使我們都陶醉在它的沐浴之中。穿著磨破的靴子、凍疤尚未褪盡的我,那時對自己教養中的欠缺,有一種很強的補足願望。回到都市我覺得力氣單薄,我希望捕捉住「現代」,以求獲得新的坐騎。那時對形式、對手法和語言特別關心,雖然我一邊弄著也一直在琢磨:這些技術和概念的玩意究竟是不是真有意味的現代主義。 裹挾的時代,把我們從六十年代投入了蛻變更新的八十年代。我從一個職業牧民,變成了一個職業寫作者。 「現代」沖淘著那時的中國文學界。 文學領域,特別是小說領域的故作虛玄和曖昧怪奧,使我淺嘗輒止和心裡疲倦。一個在北京長大的日本朋友的介紹,使我偶然碰上了岡林信康的歌曲。初聽時雖然有振聾發聵的新鮮感,但我還是沒留意,這個遭遇,對於我見識「現代派」有多重要。 關於日本歌手岡林信康,我已經前後寫過四、五篇文章,還有他1991年的CI《信康》的解說詞。此外用日文發表的,還有我和他在《朝日雜誌》上進行的對談《從兩個邊境看到的文化》,以及在《早稻田文學》上發表的論文《絕望的前衛》。我曾表示:就對岡林信康的分析介紹而言,我寫的已經夠多了。 這一篇的前半,是基於《音樂履歷》改寫的,作於2002年。 但是在我的音樂履歷中,這一格如同學歷:一個被蒙古草原的古音塗抹過耳朵,但還不能把握它的含意的現代人,或許需要一個類似學院的階段。誰也不能拒絕現代。如果歌聲和音樂真的與人的進步息息相關,那麼音樂的路上必須有一個究及現代的階段。 對於我,那是離經叛道的、極其新鮮的體驗。我久久地不能分辨,它是聲音?是肉體?還是一種質地的美?好長一段時間,我的聽覺和思路,在這些念頭中間被撕來扯去。 過分清晰的,帶著喘息和胸腔震鳴的、原樣的肉聲,給了我異樣的、首先是生理的感覺。評論家富澤一誠說,他在日比穀的「野音」聽岡林信康音樂會時,感覺像是被鐵錘猛砸著後腦。一種過度的刺激,如一陣風般把人擄掠而去,使人完全不能抵抗。 這種嗓音當然因人而異,不用說我們更聽膩了贗品和噁心的作假。他不同,十幾年聽著,不管我怎樣審視和挑剔,還是一次次地肯定了那一股聲音。他的音質很難形容,哪怕在震耳欲聾的喧囂聲浪中,也藏著一絲特質。他的聲音比常人高出一階,這不單使他在嘶吼中遊刃有餘,尤其在低唱時,帶有一種透明的男性質感。 這個質感很特別。我發現由於這個質地,他和別人區別得很清楚。在錄音帶或唱片裡,尤其是在音樂會的現場,只有那一絲本質任他回避而不能掩飾。它時隱時現,深藏又閃耀,如隱現的磁場,悄悄地抓著聽眾。是的,哪怕在他唱得最放縱最瘋的搖滾時期,那些怪誕野蠻的話語裡仍然挾著一絲聖的音素,使人不斷地聯想到歌手的牧師家庭,和他唱讚美詩的童年。 與歌聲共存的,是歌唱者的臉龐。 實話說,我很驚異那些在電視上醜陋作態的人,怎麼敢充當歌手。現代的歌,要求著與歌手一致的形象。後來岡林信康曾經對我開玩笑說,他可能有俄羅斯血統。裝幀者曾利用他的形象,在一張唱片廣告上把他畫成一個十字架上的耶穌。他有一雙低垂的眼睛,長髮蓄須,在日本人中罕見而拔群。變幻燈光照射之下的他,滾燙聲浪托浮之上的他,給默默聽著的人們一個美男子的確認。 這些是視聽中的現象。但是,他的特別並不在此。不消說,缺乏內容的表層,不會達到美的境地。 從1983年開始算,我追蹤和傾聽了他二十多年。漸漸地我能夠抓住和把握那美感了。我明白了他,看見了他怎樣竭力調動自己,讓複雜的經歷化成歌,化成詞與曲,成就自己的天賦。 他立志做一名牧師的少年時代,他練習拳擊以感受肉體痛苦的故事,他的考入同志社大學神學部又退學放棄教會的選擇,他在山谷貧民窟出賣體力、當日雇工人的、著名的體驗,他買了一把劣質吉他一鳴驚人的傳奇,他作為六十年代左翼青年的「民謠之神」大紅大紫的記錄以及又突然遁人鄉間自耕自食的行為,還有他那被人牢記不忘的名曲《山谷布魯斯》——他不僅極盡了歌星的風流,更積蓄了寶貴的體驗。 一個時代彈指而過。 其實,如果缺乏底蘊,過了中年,明星就大多衰竭墜落了。對於藝術和思想來說,時間的含意是嚴峻的。 在日本,在六十年代的群星紛紛凋落以後,唯有他,不僅能成功地完成重返舞臺,而且還能再三地掀起波瀾、保持自己的存在價值——我想,他的異乎群類的特殊體驗,是關鍵的原因。 這種向自我強求力量的努力,有時甚至使人覺得難過。 1986年9月,他在和我對談時,突然說: 「……還是最近,借著老父親做手術臨死的機會,終於寫出來一首。可是結果,老爺子還是沒為我死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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