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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溝口健二是最早獲西方認可的大導演。只不過,此片和名作家太宰治描寫魯迅的小說《惜別》一樣,都是著名藝術家主動配合戰爭宣傳的作業。他們都一再聲明,自己的選擇並非為政治強求;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的語言,不僅能達到國策宣傳的目標、並能使文藝的目標達到完美。

  溝口健二在《元祿忠臣藏》裡埋入了許多"純藝術"的因素。他拍攝了一系列精緻的鏡頭,努力強化影片的形式感。遠在1941年,他就對追求"日本形式"有執著的野心,並利用導演的權力,企圖完成這一形式和日本電影的美感。如四方田犬彥《元祿忠臣藏中的女性因素》(《映畫監督·溝口健二》,新曜社,1999年)所指明,《元祿忠臣藏》存在女性的敘述角度。確實許多情節的演進都是借女性為主的場面獲得。自然,他借此也就塑造了女性的形象本身。

  ——這就又扯出一個與中國可做對比的話題:日本的女性。

  在忠臣藏故事中,除了赤穗藩主淺野的夫人(後稱瑤泉院)外,與義士們患難與共,或忍辱包羞、或輕拋性命的女性,大約有:

  大石內藏助夫人陸(おりく),為不至於做為家屬遭牽連她被大石休棄;與義士嘰貝十郎左最終難遂婚約、在十郎左切腹之前自殺明志的江戶女子(乙女田おみの);京都筆店二文字屋女兒、大石內藏助之妾輕(おかる);義士在四大名家切腹之後,小野寺十內的妻子丹在京都自殺;還有早在復仇醞釀時期,由於與義士橋本平左衛門陷入熱戀、於進退兩難中雙雙情死(日語稱"心中")並最早被演義成了淨琉璃作品《曾根崎心中》的遊女——就是這個故事,最早納赤穗義士事件于坊間梨園,尤其開創了為大義男女難能如願、不成眷屬捨身情死的故事套路的先河。

  更著名的,是大石內藏助的韜晦狎遊。

  在舉事前,大石內藏助曾在京都的袛園等所謂遊廊,狎女醉酒、扮演頹廢。在四十七士事蹟內外,女性的影子出現頻繁。遊廊妻女,都暗示著一種——對孤立的叛逆的、從女性到文化的共犯。

  還有,就是我看過的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第五、六兩折裡的、又一個輕(おかる)。其實,唯此兩折是忠臣藏故事中的純虛構枝蔓,戲中沒有出現摹寫真實事件的場面,但日本人不以為蛇足。

  這兩折戲的劇情是:

  武士勘平與輕(おかる),曾在主公出事時纏繾戀情,因此遭人非議。日後勘平淪為獵人,渴望入盟參與復仇,允諾籌畫經費。輕為成全戀人,賣身于袛園妓館,籌銀五十兩,讓勘平能貢獻大業。不想持銀回家的父親,半路遭惡人砍殺,銀兩被刧。那惡人又被勘平誤作野豬,火槍擊斃。黑夜裡勘平自死體摸得錢袋,次日卻以為自己殺輕之父,奪輕賣身銀。正值武士來取經費,見狀蔑視勘平,拒其入盟。他百口難辨,於悲極剖腹。武士不意之間,見老父傷口是刀傷而非槍傷,於是一切大白。得到洗雪的勘平,於彌留之際,在盟書上簽下血字。

  在溝口健二的《元祿忠臣藏》裡,藩主淺野夫人斷發的一場戲,演得一刻刻如訴如泣。那樸素而美的形象,令人過目不忘,一個鏡頭,經多年餘味不絕,在心間如鏤如刻。一種無言的、比男性更多一分凜然的女性舉動,給人冰雪醍醐的感覺,使男性肅然自愧,不敢輕慢。

  如嫌這場戲太過於貴族化,影片的結尾,卻是由平凡的美野(乙女田おみの)教訓了威嚴的大石內藏助。大石在與她達成了許諾之後,她舍青春而殉死,大石則走向了自己的切腹場。就在這個鏡頭之中,全篇演完,字幕升起,近四小時的巨片全部結束了。

  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中的輕也是一樣,不僅賣身籌銀的是輕、承受了最多誤解的也是輕。大結局到臨之時,勘平哪怕腹上插刀、依然來得及血書簽名;而輕卻依然被賣煙巷,並未得到救助!

  凡事關大計,日本女性從來扮演堅貞的助手,只是暗添了一層美。這樣的文藝角色,與現實水乳融透,染做了日本女性的本色。在四十七士故事中,若說男性尚有遲疑和逃脫(最初加盟者曾達百餘人、最後僅餘四十七人)——而女性,無論實事劇中,尤其戲中女角,無一不是烈士。

  與這種女性描述相比較,中國不得不垂頭喪氣。或可說,近代中國的衰敗,與女性形象的黯淡,恰似一線相牽。

  與《忠臣藏》女性對應的反面例子,莫過於"筆寫色與戒、人做漢姦婦"的張愛玲。雖然她作為百年反共工程的女神像,被刻意美化由裙及腳,但她在家國破碎的血泊中,被她所順從的日本的女性光采,映襯得醜陋不堪。

  為她的辨護,還會呱噪不止甚至統治主流,但她已經敗了。在一種女性美感的對比中,她敗得如風卷紙灰,漸漸無跡無痕。雖然她不會承認:打敗她的,正是中國的古典精神。

  在豪華的東京歌舞伎座,剛一進劇場我就明白:今晚看不到熱鬧。

  《假名手本忠臣藏》共有十一折,每個演出月份只上演其中兩折。今晚上演的第五、六兩折,不單不打仗、且是虛構的兩折。輪到最後"討入"敵家,怕還要再等半年以上,而一個月後,我就回國了。

  ——也就是說,不僅看不到討入敵家的拼殺,也看不到最後切腹的壯烈。那一股深刻的失望!……我不斷憶起魯迅的社戲。

  但是,哪怕只為報答昂貴的門票,我也不能浪費這個晚上。那一晚我真是全神貫注。看不成刀光劍影,我就不眨一眼地注視舞臺、爭分奪秒地查對簡介。我不單琢磨勘平和輕的情節,甚至觀察舞臺的音效。後來在北京讀溝口健二巨片《元祿忠臣藏》的資料,溝口也聲明,別想來他這兒看刀光劍影:"鏘鏘啪啦啪啦,我可不拍。"

  確實不只是"鏘鏘啪啦啪啦。"

  這一齣戲,如今它已不僅是戲劇而已。我不知道一齣打磨百年的京劇,與它比較是否妥當。它的存在已很微妙,在傳說般神秘的歌舞伎座劇場裡面,觀客的神情令人難忘。我形容不出滿溢場內的、那一派"認真的趣味,無言的熱烈"。當觀客喝彩時,我清楚地覺察到:它與北京人給京劇名角的喝彩不同。多些吟味、好似緬懷。較之觀劇,人們更像是在參加儀式。最後演到了勘平在垂危之際,腹上插著一柄刀,喑啞仰身,伸手盟書的時候,我也不禁為第十五代片岡仁左衛門的演技,籲歎不止。

  抑或因為我是中國人才多了這些念頭?也未可知。

  《忠臣藏》,伴隨了日本民族的整個近代和現代,曆二百數十年,常演不衰。日本人不只是喜愛,已是舍它不能。它高踞藝海上空,它是特殊門類。雖然從來沒有過評選,它的地位,無可撼動,地造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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