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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咀嚼著四十七士事蹟,再聽這樣的批判只覺輕薄。是的,它所依仗和宣揚的,不過一種愚忠。但它在實踐時的異端和美感,卻使愚忠變做了人性。人的尊嚴、信諾、情義、奪門而出,壓倒一切。在凜冽的精神面前,對舊道德的討伐躊躇了。何謂忠的愚賢?況且今日,破除東方的愚忠,往往是無行的右翼精英宣誓效忠西方帝國主義時的見面禮。若李志綏對毛澤東知遇的背叛,以赤穗義士的道理來看,不過是無恥小人的"賣主求榮"。

  赤穗義士的故事如有魔力,使人甩開枯燥乾巴的理性,矄矄然跑向紛紛雪落的橋頭,不惜當一回他們的同夥。是的,寧肯欣賞封建,也不願迎接一種歪理獨霸的新世紀。何況今天,東方古典已在被輕蔑的盡頭復蘇、西方卻愈來愈露出猙獰本相,人們終於開始質疑——對西方的愚忠、對資本的迷信。

  在日本一步步脫亞入歐的進程中,一方面,如明治褒賞四十七士所象徵的、企圖讓忠君思想直接轉化為忠於天皇;另一方面,也有明治的政治家,以法治思想批判赤穗義士,企圖更新日本精神。

  福澤諭吉在《勸學》六編中說:

  "世唱赤穗義士,豈非大誤耶。……假若一人不懼殺身,代為出訴,隨被殺而隨上訴,訴四十七人之家臣理、以致失命殆盡,則如何惡政府亦必伏其理,對上野介加刑以正裁判。如斯始可稱真義士。倘不知此理,身居國民地位,不顧國法之重而妄殺上野介,則可曰誤國民職分、犯政府之權、私裁人之罪。……其形似美,其實於世無益。……" (《忠臣藏》P. 212)

  福澤諭吉的煌煌法論,讀來如一紙奴才令。若在殖民地的韓國支那,奴才們哪怕"隨被殺而隨上訴"直至遍地腦殼仍哀訴不止,是否能換來他取消侵略"亞細亞惡友"的理論呢?

  法治若是公正,世間就不會傳頌水泊梁山。所以,在日本的街頭巷尾茶圍酒肆,對四十七士喜愛不已的商人町民,不理睬價值的清談。他們覺得"討入"吉良邸的行為,實在是太過痛快,於是用"快舉"一語稱謂事件。他們堅持事件的另一面:政府處理不公、和吉良乃是個腐化分子的一面,津津樂道於此案的翦暴安良性質。

  顯然,較之持法治論眼光的精英們,普通人更看重社會公正。在他們看來,吉良擅權行惡,乃是天下痼疾。他們渴盼義士出世,快刀亂麻,砍它個大快人心。這種道德分析,與明治敕語或福澤諭吉不同。他們激烈地偏袒義士,把赤穗四十七士,歌頌為直面社會不公和個人犧牲的矛盾,敢於挺劍而起、流血五步、撼動天下的英雄。

  這一觀念的形成,意義極為重大。因為,隨著對四十七士的不歇追思再三塑造,在日本的文化和民族精神中,一種做人的約束、人之間的關係、人對社會的承諾——逐漸成形健全。它雖然只是"半身"造反,但更是全心赴死。在一個正在孕育聚合的民族胚胎上,它注入了烈性的精神。

  從此,在這個民族的母體中,凡事關民族國家,不用說在民族存亡的緊急關頭——很難看到如李志綏那樣卑鄙下流的政治背叛,很難看到如張愛玲那種隔岸觀火的自私寫作。

  那些因一己得失不惜毀傷民族、以投身敵人褲襠為人生小康、放肆詛咒包括知遇自己的"主公"、當然更信誓旦旦與革命為敵的中國人——被四十七士的光芒照射得無地自容。

  每當夜空劃過激進叛逆的彗星,他們就心慌意亂。因為不僅他們的妥協、苟活、唯經濟和唯科學的價值觀;包括他們齷齪的存在方式,都被那白熾、尊嚴的閃光照射得黯然失色。他們趕快潛伏爪牙、做低姿態、一聲也不反駁,等著侏儒的潮汐再次湧漲,等著糜爛的風氣捲土重來。

  夜宿赤穗的旅館,視野中是光點粼粼的瀨戶內海。我費力地眺望,想看見著名的明石跨海大橋。其實,此地不是一處天險。河流的沖積扇左右開闊,匯入了平滑的內海。平坦的土地上,築起了一座大概是單層的赤穗城。

  車站上大幅貼著廣告,居中是一幅描寫義士們悲願已遂、"清晨踏雪兩國橋"的壁畫。在這座城市,叫做"赤穗義士祭"的節日,每年都在12月14日舉行。我預定12月16日從東京回國,怎麼也不能留下觀看了。

  倒是參觀博物館看到的鹽田模型,教人有所新知。想必我國蘇北、或者幹瀉灘塗可供導引海水的海濱,都是用這種辦法熬鹽。

  在高倉健主演大石內藏助的電影《四十七人的刺客》中,決定捨身討仇以後,大石派一個年輕武士去大阪商號,清算了所有的鹽帳。用這筆錢,衣食無著的武士,每人分銀九十兩。赤穗藩因海鹽而富庶,有一說就認為:老賊吉良挑釁年輕的淺野、幕府蓄意翦削赤穗藩,都是為了爭奪鹽利。

  (二)忠臣藏

  幾乎與四十七士在被寄押的四大名府邸、義無反顧地逐名切腹同時,次年已經有一齣戲劇模樣的演藝,在江戶出現。它題名《曙曾我夜討》,假託曾我兄弟的復仇故事,由江戶的劇團中村座上演。三天后此戲被禁;顯然,是由於警惕町民對赤穗事件的興奮。

  四年後,1706年(寶永3年),事件已徹底安靜。大阪的竹本座演出了淨琉璃(三弦伴奏的說唱木偶劇)《棋盤太平記》,開了以虛構假名替代真事的表現手法的濫觴。從此,以淨琉璃和歌舞伎(集歌、舞、藝人于一台的日本近代演劇)為形式的義士主題,便一演再演、由三而四、漸近至百、長演不衰。1708年京都的《福引閏正月》、1710年大阪莊松座的《鬼鹿毛武藏鐙》、還有很多很多。赤穗義士的題材,一時間風靡了整個關西(京都大阪一帶)。

  以後,大概因為義士的數目是四十七——後來的藝術形式多取日文字母表(所謂いろは、伊呂波、以呂波,是不同于常見日文假名表的、另一套有四十七個字母的古字母表),或者箭矢的數目(大矢數四十七本),我無暇進一步細察,估計是把義士們逐個敘說,是則自有濃厚的說唱味。

  大約自1732年起,戲牌子上出現了"忠臣"一語。它喻示著一種評判的穩定,以及一種主題和套路的成形。

  此後不勝枚舉——《忠臣金短冊》、《忠臣いろは軍談》、《忠臣いろは夜討》、《忠臣以呂波文字》,不一而足。

  就這樣,內容催促著形式,一種藝術愈趨洗練。終於在1748(寬延元)年,四十七人之一、唯一的殘存者寺阪吉右衛門,以八十三歲高齡靜逝。因他的身份乃低於武士的"足輕"(足軽)、主謀者大石判斷他會在事後被從輕發落,因而命他逃生、並傳遞"仇討"成功、"本懷"已遂的信息。他的逝去,標誌著事件確已落幕,而舞臺的幕布,隨之就要揭開了。

  次年,即四十六人切腹後的第四十七年,大阪的竹本座公演了《假名手本忠臣藏》。從此以後,有兩件大事進入了日本藝術史:一是"忠臣藏"一語成了一切描寫赤穗四十七士及其"仇討"的、藝術作品的代名詞;二是一齣名為《假名手本忠臣藏》的戲——或是以木偶"人形淨琉璃"的形式、或是真人出演的"歌舞伎",將從此進入日本人的生活。它的名氣和"人氣"超乎想像,以致於演藝界人雲"京阪歌舞伎,無一不演義士復仇"。就這樣,二百多年,久演不衰,直到今日,再至明天。

  除了歌舞伎這"最民族的"形式外,隨著日本近代的開幕,《忠臣藏》也隨著電影閃爍於銀幕。據日本評論家四方田犬彥的論文,《忠臣藏》的拍攝,僅在明治時代,12年裡就拍了19種;大正時代一共拍了34種、昭和年代在戰前戰中拍攝11種,戰後至1978年就已拍11種——即使不算描寫著名義士的約60種外傳片,日本總計拍攝了135種《忠臣藏》電影。1978年以後,至少我看過一部高倉健主演的《四十七個刺客》(市川崑導演、東寶1994年出品),它是在事件發生300周年時拍攝的,廣告聲稱 "忠臣藏題材至此終結"。其實,2006年我再訪日本時,電視裡還熱播著一部忠臣藏連續劇。

  我僅看過的兩種,也許是有代表性的兩種。除了高倉健主演、市川崑導演的新作外,另一種是1941年溝口健二在戰爭中拍攝的、前後篇兩部、共3小時43分鐘的巨片《元祿忠臣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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