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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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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四十七士 幾乎在最初接觸日本時,就聽說了這個傳說。但真的要靠近它時,又覺得它對我們,是那麼艱澀。 外國人和日本小孩一樣,興趣盎然,興致勃勃,喜歡討論、渲染、琢磨它的每個細節,但感受和道理,都不易說清。中國人尤其一邊覺得其中的古典似近又遠;一邊心情沉重,因為它和中國的現實,形成強烈的對比。 以前,我始終也沒有餘裕——從正面觀察或賞味日本的古典。 誰知奢侈的夙願,竟在闊別後實現。十數年後的深秋,踏著鮮豔的紅葉,我在半個日本,居然把四十七士的地點巡遊一過。 在日本追尋"四十七士"的軌跡,這事對於一個中國人,有一點像是闌入又似昇華的、說不清的滋味。 (一)赤穗城 赤穗城,在日本星羅棋佈的"城"中,只算是一個小城。不只是面積,它比不了許多城那麼形勢險峻,或者座落形勝之地。只有心靜下來仔細參觀,才明白這裡的平緩海灘,給了赤穗以制鹽之利。這是一個理財有術的小國,雖然小,卻有獨特的富裕。 從火車剛剛下來,視野裡一下就充滿了四十七士的廣告、宣傳畫、和各式商品的招牌。我莫名地興奮起來。 一個本地的小學女教師領我們參觀。 她領我們不是直奔城堡,而是先去了兩座廟:永應寺和花嶽寺。那裡有大石內藏助的親筆遺墨:他把一口鑄鐘獻呈給這座寺廟,處理後事另有雄圖的語氣含而不露。那裡有某書家給堀部安兵衛的別詩:"結髮為奇士,前金那足言。離別情無盡,膽心一劍存"。一株忠義櫻,一棵不忠柳,還有一柄據說大石內藏助用它最後結果了仇敵性命的、九寸五分長的匕首。 他們在離開故里前赴江戶之前,處理了不少物品,安排了許多後事。故鄉人當時懵懂不知,現在感激涕零,到處都展示著誇張而自豪的遺物。 然後又去了大石神社。如一通經幢的方石碑上,刻著海軍元帥東鄉平八郎伯爵的手跡,行草瀟灑,抄寫著明治天皇褒賞四十七士的辭令。不用說,對赤穗義士的特意頒詔,是取代了幕府的明治新朝,對國蒙屈辱、人有遺恨的赤穗士民的籠絡。但它的措詞,卻是對四十七士行為的最官方解釋: ……固執主從之義,復仇死於法。百世之下,使人感奮興起 (《忠臣藏》P. 211,松島榮一著,岩波新書,1961年) 四十七士事蹟的梗概,大致是這樣的: 播州赤穗藩(在京都以西不遠)的大名(領主)淺野內匠頭長矩,在他輪值江戶城的招待官役的時候,一次在迎接天皇使節的儀式之前,在幕府中央駐地江戶城內松之廊下,與一名老年權臣吉良上野義央發生衝突。其原因至今未能究明。淺野在盛怒之下,拔刀傷了吉良。這就是嚴重違紀的"江戶城刃傷事件"。 此事震怒了當時將軍德川綱吉。他不容寬恕,命令淺野即日切腹、並罰淺野家從茲"斷絕"。這就是說:赤穗藩的名號封地一律撤銷、赤穗城向幕府開門繳城、大名淺野家削為布衣。做為藩士的三百餘名赤穗武士,隨之失去俸祿和地位,淪為"浪人"。 淺野欲辯無辭,時不他待,當日便急急剖腹自決了。 消息傳到赤穗藩。 震驚的赤穗藩士們,無法接受突兀的禍從天降。隨著事實的弄清,抗拒的思路形成了。這一思路,是後日他們決意和行動的注解,也是四十七士事件後來膾炙人口的原因。 他們認為:既然在江戶城松之廊下發生的刃傷事件是兩人糾紛導致,那麼按照"喧嘩兩成敗"(各打五十大板)的慣例,應該是吉良和長野兩人均遭處罰。一人逍遙法外、一人即日切腹——這是幕府處理的不公正。而且,這不公正太過份,已經無法容忍。 至於招惹主公怒極失態、禁地拔刀、導致刃傷的吉良,他乃是這場巨大災難的禍首、是不可饒恕的仇敵。 一場造反開始醞釀。赤穗武士決心以傳統的"仇討"形式,向仇人吉良復仇。並且用這一手段冒犯"法度",打擊不公正處理刃傷事件的幕府官員。 決意變成一個冷靜的計劃。它在策劃、運行、圓滿的過程中,幾乎變成了藝術。已失去藩士名分、變成浪人的他們,恭順地獻出城堡、放棄職俸、四散飄零。沒有一個武士抗議,沒有一件摩擦發生,一個藩國消失了。 但是,一批藩士在首席家老(藩國主官)大石內藏助良雄的率領下,盟誓立約,決心復仇。經過了一年另八個月的潛伏、忍耐、調達、待機,元祿十五年(1702)十二月十四日夜半,在一個落雪的黎明之前,義士們攻入仇人吉良的官邸,格鬥中打敗了吉良的侍從(斬殺十六名,傷二十或二十三名),從柴炭屋搜出吉良本人,並處死了他。然後,他們割下吉良的首級,離開一片狼藉的官邸,嚓嚓踏著清晨的積雪,跨過江戶的兩國橋(有未跨此橋說),向埋葬著主公淺野的泉嶽寺,班師回兵。 他們從泉嶽寺的水井裡,汲水洗了吉良首級,然後把它祭于屈死的淺野墓前。已經派人向江戶官府自首,這一場討仇報主、洗淨屈辱、維護士道的快舉,至此結束了。以後無非是幕府的裁定、個人的生死,恰恰他們四十七人,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官府的命令,在拖延了數月之後下達了:切腹。被關押在四處大名宅邸的武士們,逐一靜靜剖腹,結束了一己人生。他們死後被葬在主公淺野身邊,泉嶽寺,從此成了日本最出名的寺院。 同時,在赤穗,從此以後無藩勝有藩——由於這一事件,赤穗幾乎成了日本最有名的藩國。直至今日,赤穗的唯一光榮就是四十七士;赤穗最有名的產業和文化,也是淺野時代開創的、赤穗藩的海鹽煮造。 但是,原來的質疑,並沒有得到答案。"快舉"的背後,"理屈"(道理)不僅沒有捋順,而且日益曖昧不清。 四十七士行為依據的"道理"究竟是什麼? 忠君? 這是最表層的、也是最便利的一個說法。而且這個例子似乎為中國古典的"忠"的概念提供了一次最狹義的闡明。岳飛精忠報國的"忠",與他們對比已然逸出了範疇,而且與"孝"成為"忠孝"一組。四十七士的概念卻強調:忠經常限定于針對領袖,明治的褒賞令,釋忠為"主僕之義"。 中國人和美國人,在複述四十七士故事時,口吻和感覺都很不相同。 美國人本尼迪克特所著《菊與刀》,是作者在下列條件下寫成的:目的是為軍方提出日本可能投降與否的戰略估計、著者從來沒去過日本、只靠對全體被美國拘禁的美籍日本人進行調查獲得資料。 她對四十七士的敘述,反復使用了一個日本文化概念"義理"(ぎり、義理),並以之替代所有"忠、義、信、仁、行"等浸透日本精神的中國古典思想。她的這一概念,再從英文回譯成中文時,幾乎又都譯成了"情義"(《菊與刀》,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這樣出現了多種簡單化。 "義理"就是"忠"和"義"嗎?顯然不是。這種解釋該駁正麼?誰若有意也不妨。只是駁正會很麻煩;就像"義理、情義",糾纏不清一樣。 而中國人,面對這個義士挺身的故事—— 陳腐的封建思想!精英們隨手就是一棒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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