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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我說,我想在今天讀這本書,會有新鮮的感受。他卻送給我全集的另一本,《南京大屠殺》。

  讀後我才知道,這本書是本多勝一鄭重送給中國的禮物,哪怕中國人多不知道——他因這部著作,被右翼分子咬牙切齒欲食其肉,也招致了不少自由君子的反感。

  如果他沒有遭受圍剿,如果不是連我的一些日本舊友都對他攻頇,也許我不會這樣認識本多勝一。當不安的新世紀肇始,無論中國,或是日本,並沒有多少人——為"他人的苦難"不能安寧。大家都在享受自己的小康,不在乎世界的一隅,殺戮正以堂皇的名目實行。

  此刻我想引用一段。

  但哪怕薄薄一冊《被殺戮一側的論理》,內容也涉及廣大的領域:屠殺與歧視、越南、美國的戰爭軌跡、原子彈的毀滅、珍珠港、黑人運動、阿伊努原住民、質疑人類學、探險的追究、日本的作家、評諾貝爾獎、中國、靖國神社……等等,還更有與一個宣佈"我愛星條旗"的美國牧師就越南索米村屠殺事件展開的、往來四五回合的激烈論戰。

  儘管不易選擇,我還是移譯一段:

  "戰爭嘛,本來就是那樣!"

  現在對正遭殺戮的越南民族能這般說話,如觀戰棋局,對美國的戰爭推進者而言最佳不過。……

  某來信讀者、一個曾是日軍官佐的公務員,對索米事件這樣寫道:

  "十人裡,有兩個遊擊隊其他八個護著他們,能以危險為由後退麼?我是哪怕殺十個也要完成任務。"

  ——能讓如此發想隨便冒頭的日本,對數百年、否,對千年來一直蒙受侵略的越南朝鮮,是何等可怕的國家!

  正因日本是這麼一個國家,才愈是不能擁戴美國。因為若擁護了美國,就會犯下比美國更甚的侵略罪行。……

  我們日本人要有——偏是越南朝鮮,才非要擁護的立場。若不這樣,再說到廣島長崎,美國人這麼一說日本人就沒辦法了:

  "原爆嘛,本來就是那樣!"

  《被殺戮一側的論理》,朝日新聞社1982版,P72-73

  確實,非暴力的原則,愈來愈成為人們的願望。在今天,具備說服力的不是阿拉伯赤軍的犧牲,而是本多勝一的說理。

  ……成城學園站前的咖啡館裡,鄰座的主婦們吵嚷得震耳欲聾。

  我竭力地豎耳分辨他低沉的嗓音,一瞬間想到一個古怪的話題:

  知識分子的責任。

  如今,在中國和日本,兩國之中還有多少知識分子肯捨身向前,為那些被佔領家園、殺戮性命、剝奪話語的人,辯護他們的道理呢?

  我沒有問。我知道,這個問題該提給自己。

  3.

  ——圈子雖然繞得太大,但已經繞回了起點。

  其中交叉著那麼多人的軌跡;樺美智子、重信房子、岡本公三、李香蘭、本多勝一。此刻——那個時代的兒女,有名和無名的、逝去的和生存的,都從往事中、從書籍中,默默地起身,向著我們走來。

  比起不少諾貝爾獎和媒體炮製的人物,他們更真實、更具備意義。而且,也更有人情味。他們是一些無形的碑石,埋在路口,當殘暴橫行時,當謊言肆虐時,他們會顯現出來,擋住弓雖.暴,給和平以救援。

  在這血肉之軀圍起的圈子中央,矗立著一面寫著"和平"的旗幟。

  不曾有過一個國家如日本。它有一部美國佔領軍替它制定的憲法,但正是美國,今天竭力慫恿它違憲、修憲、毀棄這部憲法。

  而日本民眾的一切奮爭,不論是過激的還是理性的、不論是群眾的運動或是孤膽的努力,都是對憲法九條的防衛。日本憲法因染上的淋漓鮮血,完成了它的奇異質變,如礦石在烈火中煉成了金。它早已蛻盡了底色,蕩滌了美國佔領軍的塗抹,變成了一種世界的追求。

  哪怕有一天九條離開憲法,日本已不可能後退到昔日。未來日本民族的體質中,將會活著一個靈魂。它是由那些著名和無名的戰士以鮮血澆灌的、新的民族之魂。

  它像墓地中的一座紀念碑,像雨林簇擁的一株千年松。這是日本曾有過的最激動人心的歷史形象,是亞洲和世界高舉雙手歡呼的日本象徵。染血的"和平"在殘破的旗子上呼呼作響。九條或許會成為歷史,但是象徵將會永存。

  它已經是新的日本文明的基礎。

  我頭一次感到了它的份量。九條,和平,回想起那麼多次長期居留日本,我從未仔細思索過它。

  如今,在直面著新的帝國主義進攻的今日,我終於感到它如一股新鮮的血液,也流進了我的身體。我不僅能向日本、也能向美國和一切強國、向我的祖國尖銳地提問:

  在中國,會產生這樣的理念麼?中國人會做出絕對的不戰允諾麼?會用憲法約束對和平的守衛麼?

  我們敢於挑戰傲慢的大中華思想、並以法律禁止未來可能的、對弱小民族和國家的威脅麼?

  我緊張而興奮。

  所以人們常說,和平憲法早超越了日本,它已是進步人類的一致願望。圍繞九條的滄桑已提示人類:社會的最好契約,必須是一切國家都盟誓允諾、放棄戰爭這貌似神聖的"主權"。

  事不關己的時代就要結束,歷史已經強求中國思考。

  是的,在日本的啟發下,我們也開始摸索——讓自己的祖國、尤其當她錢包鼓滿船堅炮利之後,也做徹底的不戰承諾。讓我們在修改了百年仍是草案的憲法上,在它莊嚴的共和國條款中,也表達如上的精神。

  它會刺傷大中華的虛榮麼?它會破了泱泱大國的面子嗎?不,那才是民族振興的真正象徵,那才是大國的風範景象。

  無論歷史將怎樣演出,早晚中國要走到這一關口。是的,如果我們能推動自己的祖國抵達那樣的繁榮,就連逝去的日本同志,也將得到安慰。

  這不是癡人說夢。這是令人陶醉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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