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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李香蘭喜歡也珍視這個名字,所以把它當做自傳第一章第一節的標題。她用這個名字做題目,來紀念不久後就遭以色列暗殺的、那個優雅的詩人。

  當然,李香蘭對巴解人民陣線發言人、詩人卡納法尼最好的追悼,是她在這本明星自傳裡準確傳達的、卡納法尼對巴勒斯坦問題的最基本觀點:

  "巴勒斯坦人鬥爭,是為了回到家鄉巴勒斯坦。……

  我們的敵人,是猶太複國主義而不是猶太人和猶太教徒。我們解放巴勒斯坦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阿拉伯人、猶太人、基督徒等過去曾經一直在巴勒斯坦土地上和睦相處的人們,再次一起生活。……

  我們要一個一個地教給孩子們:猶太人不是敵人而是鄰居。"

  (《誰も書かなかったアラブ》,P.168-169

  也許用岡本公三的例子,已經不能說服飽受美國式洗腦的朋友們。李香蘭的例子,是否會多一些說服力呢?

  其實無論誰都選擇了自己的立場。不管自己是否意識到,人們紛紜的議論,其實只顯露了自己做為人的質地而已。

  2.

  在援越抗美的世界大潮中,朝日新聞記者本多勝一在越戰採訪中,提出了"站在被殺戮者一側"的思想。

  就像書題的表述,在紛爭殺戮的今天,任何一個打算活得正直的人、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都該有這樣的立場:無論強權霸道如何得勢,無論媒體怎麼散佈謠言,人應該站在被殺戮與被剝奪的、無助和絕望的人們一側,反抗橫行的霸道,支持弱者的抵抗。

  不止一個人回顧過初次接觸本多勝一思想時的感受,回顧他們無法忘懷"被殺戮一側的論理"——這言簡意駭的警示,對他們靈魂的衝擊。

  "論理"其實不是理論,它只是貫穿熔化在一冊《被殺戮一側的論理》之中,其實並沒有哪一篇專門做思想的闡釋。本多勝一的文章,是一系列行動的組成部分。一個新聞工作者的"取材"只是他的涉及之一。他以關心世界為己任,他也有做如此關心的能力:從殖民主義在美洲的屠殺,到日本軍隊在南京的屠殺,全球範圍內,上下五百年,他清算不平、聲援弱者、毫無妥協、從不惜身。

  本多勝一那驅使龐大知識、排除一切曖昧、直逼問題要害的氣概和文筆,擁有一種掃蕩的氣勢。默默讀著,我見識了日本的骨氣。

  何止越南,包括對南京大屠殺,他的鮮明,他的雄辯,那些激烈的句子,那些嚴肅的考據,在龐大的文章之海之中塑造了作者。他是一個誠実的人,主動救援苦難的人,從不轉向的人。只是瀏覽了目錄,瞭望了他的文章構成,就使我感到了敬重和信任。

  不盡的惡意,被他激起——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若想瞭解本多勝一的全面,幾乎等於面對整個現代史。三十數卷的全集中,越南戰爭、柬埔寨殘殺、美利堅合"州"國的霸權、南京大屠殺、原住民問題、貧鈾彈、環境破壞……等等,覆蓋龐大,人所不能。他的著述早已超越了新聞記者的職業,他不僅為自己、更為日本的思想界贏得了名譽。

  我讀得較細的,除了最早的政論集《被殺戮一側的論理》之外,只有他的《南京大屠殺》。這是最使他招致惡毒咒駡的一本著作。但對中國讀者來說,作者遭受的咒駡愈惡毒、愈說明他勇敢地沖決了禁錮日本人思想的民族主義,站到了當年被屠戮、今日被歧視的中國人一側。

  《南京大屠殺》是本多勝一給中國的最好自我介紹,也是他龐大著作的基本注釋。對南京的態度,證實著對越南的態度。對南京真相揭露的雄辯,支持著對伊拉克真相之揭露的可信。

  在日本的知識分子中,尤其是他,擺脫了曖昧的日本病。他攻擊體制豢養下群儒的言動,是由於對日本思想平庸的憤慨——正如他自己所表白,是由於對日本的熱愛。

  前年(2006) 在東京,由結識多年的朋友、原朝日新聞北京支局長田所竹彥領著,我們去拜訪了這位前新聞記者。

  我對他說:

  那是越南戰爭剛結束不久的時候,我還是個年輕人,一個從小在北京長大的日本朋友,第一次對我提到了你的名字、和《被殺戮一側的論理》。這個書名給了我很特別的印象,我一直沒有忘掉這個書名。

  而今天又像越南戰爭時一樣。美國又掀起了帝國主義侵略的新高潮。而且它打出的是十字軍的舊旗,把殺戮強加給穆斯林世界。然而今天很難看到新聞記者、作家、知識分子、藝術家,尤其是青年,站在"被殺戮者的一側",譴責歪曲的時代。甚至正相反:從共產黨到紅衛兵,侵略者募集了巨大的啦啦隊。在北京,只因對美國侵略的態度不同,數十年的舊友便反目交惡。作為本多勝一,你怎麼看這一切呢?

  他說:……我對現在的記者是絕望的。越南戰爭期間,記者很活躍,都是個人行動。那時流行做實錄,很有意思。而今天,比起正義,人們更關心的是個人的利益。電視的影響很大,新聞記者再也不去冒險,再也不親身去"現場"。他們只是利用網絡,只利用第二手資料。而人們,大家都習慣於——似乎是真相的新聞。

  本多繼續說:老年之後,我在編輯《週刊金曜日》,就是想給讀者盡力提供"現場的感覺"。2002年我去伊拉克,調查第一次海灣戰爭中美軍使用貧鈾彈的問題。在廢墟和殘骸上,放射線很強。從那次調查以後,身體就衰弱了。調查之後僅半年,第二次伊拉克戰爭就爆發了……

  我提了最想向他確認的問題:

  "我一直想,美國不是只要打一個伊拉克。它是要發動一場征服和控制世界的大戰爭。"

  "已經開始了。" 他的回答很簡單。

  我聽得難過,又問:這樣的形勢會怎麼發展呢?

  ——會越來越嚴重。他在回答中分析了美國。因為,從大的視野看,美國是一個唯有在戰爭中才能存在下去的國家。它雖然只有200年歷史,卻從未停止過侵略。從華盛頓的時代開始,先是針對美洲;進入二十世紀前,已經瞄準日本。此外還有夏威夷、菲律賓。接著是越南,直至伊拉克。即便伊拉克戰爭結束,它也一定還要發動別的戰爭。它的軌跡是連續的。

  我聽著想:關於這一點,有幾個中國教授會同意呢。

  他說:日本歷史上沒有革命,所以很難期待。日本人的基因,百分之九十是順從的,不會幹革命。這也是讓人絕望的原因。日本人的基因,很像羊。

  "那美國佬的基因,一定像狼啦!或者像野豬!……"我忍不住,開始嘻笑胡說。"中國人呢?像——"

  聽著我的發洩,本多勝一微微一笑。

  注視著他,我想,包括中國革命和日本精神,都沒有在教育方面戰勝美國。今天時代的大潮已經退盡。異議和抵抗,正被恐怖地孤立。兇惡的帝國主義在小人歡奔下流自娛的喧囂中,一路硝煙,攻城略地。

  有人說:一場越南戰爭留下的最重要遺產,也許就是本多勝一的這句話:"被殺戮一側的論理"。

  我想,這麼說是有道理的。人最應有的品質,年輕人應有的品質,知識分子應有的品質,都凝縮在這一句之中。也許沒有另一句話,比它更能揭示從越南戰爭到野蠻今日,這社會和人的緊切需要。

  我想得到一本《被殺戮一側的論理》做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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