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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巴勒斯坦人竭盡全力營救他。每一次旨在釋放被捕戰士的行動、包括著名的慕尼黑奧林匹克村襲擊事件,都把釋放岡本公三列入交換人質的名單,而且從不在這個立場讓步。1985年5月20日,在以色列監獄裡坐牢的岡本公三,在巴勒斯坦解放陣線總司令部與以色列的俘虜交換中,獲得了釋放。他終於熬到了這一天,回到貝魯特和"阿拉伯赤軍"的夥伴之中。同時,日本政府也開始了對他的國際指名通緝。

  在漫長的監禁中,岡本的精神已經疲弊。非人的折磨,摧殘了肉體,他成了一個癡呆和衰老的病人。

  特拉維夫機場事件發生的當夜,巴解陣線(PFLP)宣佈對事件負責。

  阿拉伯人宣佈:這次事件,是為了反擊和報復以色列殺害兩名巴勒斯坦遊擊隊員的行為、由PFLP組織的突擊隊實行的一次奇襲。因此,事件的硝煙尚未落盡,岡本和他的兩名戰友,已經被阿拉伯人民視為英雄。尤其岡本公三,在阿拉伯人中被稱作"阿拉伯之星",無人不知"Couzo"(コーゾー,公三)。

  日本的赤軍,在阿拉伯受到了承認。

  這是一個民族的承認麼?——因為審判中岡本曾宣言:"我們三人,死後將成為東方的三顆星。"

  1997年2月,日本政府向黎巴嫩派出了特使,要求引渡國際通緝中的岡本公三等五名日本赤軍。但是貝魯特和阿拉伯人民掀起了巨大的抗議浪潮,僅有400萬人口的黎巴嫩有200多名律師挺身而出,志願為岡本辯護。緊接著,在1999年5月30日裡達機場烈士犧牲紀念日,黎巴嫩年輕人們湧向貝魯特沙迪拉地區的巴勒斯坦墓地,為奧平剛士和安田行之修建墳塋。

  2000年3月,黎巴嫩政府在巨大的國內壓力下,接受了被阿拉伯人民熱烈擁戴的、岡本公三的政治避難。從此,岡本公三就在貝魯特定居下來,一些來自日本和阿拉伯的年輕人守護著他。

  一個呼籲建立援助岡本公三基金的網頁,在2000年的夏天這樣寫道:

  "在黎巴嫩,每年到了5月30日,人們都去給在裡達機場鬥爭中倒下的日本赤軍戰士掃墓,召開集會。在火熱的太陽下,大家割掉雜草,清潔墳墓。

  今年的5·30,岡本公三也給奧平和安田掃墓來了!

  所有的參加者,都一人一人地和岡本握手。擁擠著的人們有一點緊張,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Couzo Okamoto"(コーゾー·オカモト,岡本公三 )。

  直接和岡本見過面的黎巴嫩人,都因為緊張而顯得姿勢繃緊。我也重新實感了這位傳說中的岡本公三,是怎樣一位"阿拉伯的英雄"。掃墓結束後,大家朝著難民營往回走,沿途老人們說著"岡本回來了",都流著眼淚。……

  黎巴嫩的年輕人,結成了"岡本公三及其同志的友人會"。他們表示,"不管出了什麼事,也要保護(這些日本人)","這是我們的義務","日本赤軍是為了我們拿起武器戰鬥的同志","雖然我們窮也沒有錢,更沒有地位,但保護他們是理所當然的事"。當我表示感謝時,他們甚至生氣了。連出租車司機都對我說:"他們是為了阿拉伯鬥爭的、我們的同志!……"

  有一個故事。

  在日本赤軍五個人被逮捕的時候(指1997年黎巴嫩政府在國際壓力下逐出日本赤軍,引者注),一下子來了200多個志願者律師。有一個女律師布沙爾·阿爾·哈麗麗對我講到了這樣一個話題:"岡本公三對我們意味著什麼"。

  她還是高中生的時候,那時以色列的攻擊異常猛烈,因此,總覺得以色列是一個"吞食阿拉伯的怪物"、是"不會崩垮的壓頂大山"。

  但是那以後發生了裡達鬥爭。這一作戰不是由阿拉伯人、而是由東洋來的日本人幹的。這樣一來,全世界都聽見了巴勒斯坦的呼籲。

  她說:"我第一次覺得以色列那麼渺小"。因為那次作戰,她被賦予了勇氣,從那以後決心做一名律師。

  在南黎巴嫩聽說了日本赤軍被捕的消息後,她徑直趕到貝魯特,參加了辯護。她就逮捕經過嚴厲地質問總檢察長。在以後的辯護中,她挑起了最深觸及了日本赤軍的政治性的辨論,強調日本赤軍裡達鬥爭的意義……

  "阿拉伯赤軍"發動的裡達機場事件之後5週,1972年7月,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進行了報復。以色列特務把炸彈安置在汽車上,殺害了要送侄子上學的巴勒斯坦詩人卡桑·卡納法尼。據山口淑子即李香蘭著《誰也沒寫過的阿拉伯》,參加卡納法尼葬禮的人多達7萬。在李香蘭書中的插圖裡,卡納法尼正在對她滔滔傾訴,背後的牆上,貼著毛澤東和格瓦拉的照片。他是巴解人民陣線的發言人,也是一個熱情澎湃的詩人。

  緊接著兩週後,又一個郵件炸彈在卡桑·卡納法尼的繼任者、巴薩姆·阿布·謝裡夫的手裡爆炸,奪走了他的一隻眼睛和幾根手指。

  人們說,報復的相酬是無休止的。那以後,悲劇不斷循環,而且愈演愈烈。慕尼黑奧林匹克人質事件不久也發生了,緊接著是以色列更大規模的報復。在核武器與石頭塊、導彈與步槍的懸殊對峙中,巴勒斯坦人漸漸被逼到了下風。再隨著十字軍戰爭升級和媒體的助紂為虐,我從戴著紅領軍的時候就聽慣了的"巴勒斯坦人民的正義鬥爭",陷入了絕望。

  使用電影手段的原赤軍成員足立正生,在他十年一劍的電影 "幽閉者" 片名上頭,不顧攝製組反對,非要添上一行日文注音:"テロリスト"(terorist,恐怖主義者)。

  據影評家四方田犬彥的詮釋,影片作者在這個單詞標音之上,表達了相當學究的觀點。他說:這一稱呼,這個惡諡,是在布什的戰爭中、專指謂戰爭的敵對方的。在巴勒斯坦沒有這個詞,巴勒斯坦人只使用"遊擊隊"一語。影片要描寫的,"是威脅著テロリスト——戰爭對方的、國家的無限制的暴力。影片以不點其名(因為誰都知道就是它們)的諷刺,揭發了某某和×××才是世界上最兇惡的恐怖主義者。"

  重信房子被捕後,在公審中說:"過去也好,今日也好,我都不是恐怖主義者"。她在2005年10月的法庭最終陳述中說"與巴勒斯坦的解放鬥爭相聯合,至今是我的驕傲。"検察方求刑無期懲役,但被東京地方法庭否決,重信房子在2006年2月23日被判懲役20年。

  檜森孝雄的遺書,以這樣的句子開頭:"無條件地支持巴勒斯坦人民對侵略與屠殺、以及對人種歧視的抵抗。無論和平的或暴力的、無條件地支持為恢復人的尊嚴的抵抗。……"(《在水平線的對面》、p.5-6)遺書的落款是:

  在連接著巴勒斯坦的海邊,2002/3/30土地日,尤素福·檜森

  尚不很清楚他們的宗教歸屬。但他們每人都有一個阿拉伯名字,而且在著作或遺書裡鄭重地使用這些名字稱呼:尤素福·檜森、巴西姆·奧平、薩裡哈·安田、瓦利德·山田……他們成為死者後都埋葬在貝魯特的穆斯林墓地裡,石碑上只用阿拉伯文寫著他們的姓名和生卒年月。

  這一切,和一切的代價,至少增添了人們對世界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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