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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第四章 赤軍的女兒

  那是在九十年代最初,或者是1991年?PKO,PKO,反正那時候,日本正要通過向海外派兵的法案——

  我到一個大學去。

  進了校門,看見大群的學生,戴著口罩和安全帽,手持木棒小跑著,跺著腳組成一個圓陣,齊聲地喊著口號。兩面旗幟在他們簇擁之中,一面寫著"憲法保衛",另一面寫著"安保粉碎"。

  我和一個學生攀談起來。於是知道,他們是為了反對向海外派兵、反對日本政府復活軍國主義,去進行示威遊行。

  他問我的態度。

  我心裡一陣激動。我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不單支持你們,我真想和你們一塊去!……"

  今天去哪兒?那學生突然低聲:

  "去防衛廳!今天,打算和他們直接幹!……"

  ——聽見這個"幹"字時,我心中一動。仿佛一種緊張與同夥的悸動,從心頭掠過。

  時間到了。不是他們出發的時間,是我和教授們約會的時間到了。我戀戀不捨,離開他們,朝樓裡走去。

  我捉摸著自己的腳步。那一刻的感覺實在古怪。似乎我在逃跑;把自己的戰線,推給了這些日本的年輕人。

  (五)

  二十三年前,1971年2月28日、被同伴選為赤軍派中央委員的女大學生重信房子,從羽田乘飛機前往貝魯特,朋友和家人到機場為她送行。

  當時已變身為遊擊隊的左派學生理論,是"世界革命同時論"。毛澤東早期的井岡山、西班牙內戰時的國際縱隊,都給他們方向的指引。苦於沒有根據地的他們,甚至向一些社會主義國家派遣聯絡員,想直接與共產黨國家結盟。派往古巴的代表已經出發,只是沒能見到卡斯特羅。

  巴勒斯坦,這個響亮的名字和70年代世界正義的指針,給迷茫的他們指出了一條路。

  重信房子懷著一個朦朧的目標,踏上了她的人生狹路。

  她和京都大學工科學生奧平剛士做了結婚登記。這樣她就能用寫著夫姓奧平的護照出國。此時奧平剛士已先她一步,踏上了中東的土地。

  他們投奔的,是以貝魯特為據點活動的巴勒斯坦解放人民陣線(PFLP)。

  當日本國內發生了殘殺戰友事件時,他們受到了極大刺激。在重信房子的回憶錄,以及岡本公三審訊記錄中,都記載了他們憤怒地向國內赤軍派宣佈"訣別"、決心"率直地改正錯誤"、在巴勒斯坦走出一條新路的心情。

  必須強調:這個起點,乃是阿拉伯赤軍的本質。

  這一訣別的意義在當時或許還不清晰,但唯因這一次分道揚鑣,使他們的行為和命運脫離了日本國內的是非,而與巴勒斯坦的解放系在了一起。

  他們以此一步,贏得了一席有爭議的歷史地位。無疑爭議會繼續很久,但隨著媒體帝國主義謊言體系的破敗、和人類良知的起義爆發,日本的這一支阿拉伯赤軍,將會贏得歷史的尊敬。

  這是後話。

  當時,巴勒斯坦人的抵抗組織,被以色列趕出了巴勒斯坦。他們為了生存和祖國,在黎巴嫩的難民營堅持武裝鬥爭——這就是阿拉法特和巴勒斯坦抵抗運動被"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稱為恐怖主義、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堅決支持"巴勒斯坦人民的正義鬥爭"的時代。

  在那個時刻,日本學生萬里來投,一支象徵性的"阿拉伯赤軍",在巴勒斯坦人民的懷抱裡誕生了。

  這件事意味著什麼?其中的意義何在?

  結論已經在很久之前、還將在很久之後出現。

  從1972年冬天開始,日本國內開始流傳重信房子的一篇文章,題目叫做《給戰鬥的你——-自阿拉伯的邀請信》:

  "世界的鬥爭,已經徐徐化為一體。只要你拿著一張單程票走出來,那麼我們就會在歐洲、美洲、或者亞洲相遇。不管在哪裡,朋友的天線,會發現陌生的你為了鬥爭,正漸漸地靠近我們。依仗戰鬥世界夥伴們的世界聯繫,在你出國後一個月左右,阿拉伯赤軍會知道你的存在。

  來吧,只手提著行裝,走向未知的城鎮,和我們一起開始戰鬥吧!在你一邊勞動一面學習革命、等待機會的期間,夥伴們會送去戰鬥的邀請。大概在一年裡,奔向哪兒都很簡單,無錢旅行,會檢驗你的革命……

  沒錢就沒法子在國外住——這是帝國主義心懷鬼胎的造謠。只要單程票和些許費用就足夠了。……有亞洲人,也有歐洲和非洲人,就像從東京到大阪、從大阪到其它城市一樣,世界在展開著胸懷。

  事情原本是簡單的。

  等著你的到達,為了握手——"

  1972年5月30日,日本刀從左邊出鞘了。

  三名日本的"阿拉伯赤軍",從羅馬機場登上法航客機,抵達了以色列首都特拉維夫的裡達國際機場。晚十點左右,他們出示了疫苗注射證明書,辦好了入國手續,走進了候機大廳。三個人進入廁所,把偽造的護照撕毀並用水沖掉。然後回到大廳,從寄存行李中取出了衝鋒槍和手榴彈。震驚世界的裡達國際機場襲擊開始了。在激烈的槍戰中,一共死傷達98人之多,其中死亡26人,機場一片血光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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