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敬重與惜別　|　上頁　下頁

十八

這批軍火，是囤積上海的、1865年4月剛剛結束的美國南北戰爭的剩餘武器。把美國淘汰放在上海的囤積槍支賣給長州藩、幫助地方軍閥打倒幕府中央；再把歐洲淘汰的舊軍艦賣給日本的交戰雙方——是古拉巴"商業"的大手筆。 　　同時，在阪本龍馬斡旋下，薩摩與長州兩藩結成了反幕府的同盟。7月，長州藩的井上馨和伊藤博文在長崎會見了古拉巴。從那個時期起，自佩裡黑船以來，甚至自中國鴉片戰爭以來，日本為抗擊西方威脅而掀起的"攘夷"運動，轉向變為了"倒幕"。 　　長崎古拉巴商會的母公司、設在上海的哈丁·馬塞松商會，是英國商人威廉·哈丁和詹姆斯·馬塞松於1832年在廣州設立的貿易商社。這個商社的徽標，我端詳良久——是一個流出寶石的、割開的罌粟花，旁邊不是用英文、而是用西班牙文寫著"Jardines"（花園）。姿態端莊的學術書，沒有分析這個徽紋社標。而我卻不能移開目光：這個複數的西班牙語詞，這個怪異的花朵，似乎誘示著這家公司陰暗的緣起。 　　1832年及其後幾年，正是英國鴉片商人與清朝廣東政府激烈較量的時期。這家毒花園，從根子數起，一直就把向中國密運鴉片、和向英國輸出茶葉做為主要的生意。換言之：並非別人，恰恰它就是電影《林則徐》中、那些無恥的英國鴉片販子之一。商社設在廣州才8年，林則徐沒收並銷毀了鴉片。他們眼看財源被斬斷，於是敦促英國政府，向中國發動了那場駭人聽聞、臭名昭著的戰爭！ 　　清朝無能，喪權辱國。1840年香港剛剛割讓，1841年"花園"的總部就搬到了香港。接著洋人逼迫開放五口，著名的上海誕生了。他們又把鴉片販賣的重點，移到了上海灘上。——錢賺得太多了！為了安全且迅速地、把主要是鴉片交易中賺得的暴利轉運英國，他們聯合起來成立了滙豐銀行。它的全名是香港上海銀行（HSBC），一個富有歷史意味的名字。 　　而哈丁·馬塞松商會在日本知名，只因它在長崎的代理店、即古拉巴商會。這個商會，在明治天皇取代幕府的大風浪中，呼風喚雨，推波助瀾，大逞身手。只不過，不同於母公司那麼古典地只靠賣鴉片致富，古拉巴商會在日本經銷的主打商品，乾脆是軍艦槍炮。（杉山伸也：《明治維新とイギリス商人》，岩波新書，1993年） 　　三菱財團與古拉巴的關係也引人注目。 　　三菱於1880年雇傭了古拉巴。4年後岩崎彌之助接任三菱社長，古拉巴調至東京。有人說，他是三菱財閥岩崎家的後盾。無論長崎造船廠，或者麒麟啤酒，都有他的參與。日本最初的蒸汽機車的試開、高島煤礦的開掘，都與他有關。他對日本近代化的貢獻，不可小覷。 　　1939年，三菱重工業公司從古拉巴的子孫手中收購了古拉巴宅邸。到了1957年，長崎造船所為了紀念自己的百年華誕，把這所宅園贈送給長崎市。那以後，長崎遊客多了一處觀光勝地，古拉巴園。 　　檢索古拉巴的履歷，如瀏覽一本日本近代化的軍師傳。 　　一介洋商，真不知他怎麼這麼有本事，居然那麼深地糾纏著一部帝國的崛起史。1859年他從英國來到上海，進入了哈丁·馬塞松洋行。接著他移居開港不久的長崎，設立了哈丁·馬塞松的長崎代理店古拉巴商會。一面經營貿易，同時也支援薩摩、長州、土佐等倒幕派，密謀大計、調度軍火、組織留學。 　　雖然，在幕末的日本，不少外國貿易商都與販洋槍的勾當有染，但英商古拉巴還是與眾不同。不單是販賣量太過顯著，而且他的多角貢獻，顯示了過度的才能。 　　出於眾多原因——古拉巴被明治天皇授與"勳二等旭日重光章"，成了日本近代化的功臣。他於1911年病逝。 　　還不止於此。 　　普契尼的歌劇《蝴蝶夫人》，其舞臺據說就是長崎的古拉巴宅邸。古拉巴的日本妻子鶴（つる、Tsuru），據雲就是蝴蝶夫人的原型。只不過，商人古拉巴並沒有如歌劇故事中的洋人軍官那樣拋棄夫人；他的據說是女主人公模特的日本夫人，也沒有自殺。 　　那齣著名歌劇從1900年問世至今，已經熱演了一百年。關於古拉巴的妻子鶴是不是《蝴蝶夫人》模特，多少有過爭議。鶴在與古拉巴婚前，還有一個與前夫生的女兒——其後代中，有人細密考證，做出了肯定古拉巴妻子鶴就是《蝴蝶夫人》原型的結論。（楠戶義昭：《もうひとりの蝶蝶夫人》，每日新聞社，1997年） 　　若如此，集結于古拉巴一身的線索就更多、這位風雲商人就更不能等閒視之了！順便說，曾經出演過《蝴蝶夫人》女主人公的著名歌劇演員喜波貞子，其祖父就是荷蘭人凱爾茨——那位長崎醫學校的予科教師。這位混血女星的最愛，是一柄日本和傘。 　　長崎一城的歐化風情，典章文物，若是逐一列舉，還可以一直寫下去。諸如西歐傳來的印刷術，諸如"龍馬愛喝的咖啡"。 　　啤酒的最初登陸日本，也是在長崎。 　　自1541年，耶穌會士沙勿略傳教日本以來，神父們雖然記載過葡萄酒，但沒有誰言及過啤酒。這種古老的酒類在日本的敲門，要遲到1613年6月。英國國王的使節到達長崎平戸、送給荷蘭商館的禮品單裡，出現了啤酒。至於這幾瓶啤酒是否直接衍變成了後來的麒麟啤酒、而且由三菱製造——則不得而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