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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日本人應該為鄭成功的一半日本血統自豪。他們應該從更宏觀的視野,來看鄭成功的壯舉。田川福松也好、國姓爺也好、鄭成功乃是為東亞、為東海、為一個古老傳統收復了臺灣。這個傳統,不願被白種殖民主義所覆蓋,不願被洋人的價值所否決。鄭成功完成的、驅逐殖民者收復臺灣島的意義,要在更寬廣的視野和更大的時代來臨後,才能總結。

  據說,荷蘭的東印度公司在駛近臺灣島時,船員驚呼:"Ilha Formosa",這短語的大意為"美麗島"。於是"福摩薩"(Formosa)一詞便被殖民主義政客和西方知識分子印上地圖,掛在嘴角,好像它有多古老,使用過多少個世紀。

  荷蘭人在臺灣呆了多久呢?

  其實,臺灣的所謂荷蘭統治時代,從荷蘭東印度公司控制了臺灣南部的1624年算起,到他們於1662年在鄭成功軍前投降,僅有37年時間。

  這片海洋的一側,是茫茫中國大陸。隔海與世界往來的日本列島,每以長崎為門戶,與中國貿易交際。弄潮兒們駕著唐帆倭船,兩邊疏通有無。長崎的平戶,浙江的明州,都是他們的錨地。

  如鄭成功故事喻示的一樣,從長崎到臺灣,甚至還可以把北至堪察加半島、南至菲律賓的一道海域,看作一個單元。這就是東海。海中散佈的島嶼和半島:朝鮮、九州、琉球、臺灣,甚至城市和港口:旅順、釜山、泉州、上海,天生處於微妙的政治地理環境之中。

  分析長崎與上述東海的分離聚合,是件有意思的事。雖然日本人對這種海域劃分會感到突兀;在習慣的思路中,長崎不是對中國、而主要是對歐洲的門戶。

  日本人未必同意:在不動聲色之間,長崎和東海的傳統,發生過一次腐蝕和轉向。那以後,長崎不像是東海大家族的一個碼頭,而更像一個白種歐洲的思想、金融、謀略的據點。

  同樣,中國人也未必接受——倭寇的撲岸,不過是"海內"的騷擾;隨著倭寇的退潮,真正的滅頂之災,才步步臨近了。

  鄭成功遠去臺灣之後,長崎與中國的關係褪色了。

  雖然,長崎還有一條四門俱全的中華街,但街上往來的卻多是碧眼的洋人。武士的佩刀旁,挎著烏黑的"鐵炮";港口附近的(荷)蘭學塾和洋病院,出入著富家的子弟。在港口依偎的東南山手,歐式別墅在綠蔭中隱現。大宗的交易,政治的談合,都在洋館的咖啡桌上進行。王直和鄭成功都一去不返,長崎正走向它"入歐"的時代。

  (二)

  人既然已如此淒慘

  主啊

  海為何卻依然碧綠

  ——遠藤周作

  長崎在1571年作為自由港,正式對東西兩洋開港。除了自中國而來的傳統唐船之外,西洋來船主要發自葡萄牙。那正是葡萄牙和西班牙在地球大洋之間、進行征服殖民地和傳播天主教的瘋狂競爭的時代,葡萄牙人以傳教為名在東海的出沒,引起了日本幕府的警惕。

  終於,德川幕府堅決踏上了鎮壓天主教的血污道路,並在1639年採擇了鎖國政策。這段歷史,通常被看做日本的黑暗時代。幕府因這段時期的做為,滿臉塗了專制的顏色。

  但當時的全球大勢,還要十倍地複雜。

  幕府的武士聞所未聞——在葡西洋人的天主教觀念中,基督徒不僅有權佔領異教徒的國土,而且不從洋教的諸國,主權盡歸教皇。武士們不能想像:根據在西班牙天主教政權攻佔穆斯林首都格拉納達的次年、即1493年以條約制定並於1529年補充過的"教皇子午線",日後地理概念中的美洲,已經被教皇賞賜給西班牙;而後來所謂的亞洲非洲,包括日本在內,都已在夢中被劃給一個匪夷所思的"葡萄牙" 了!

  按照修訂的教皇子午線,印度尼西亞的馬魯加島以東的經線,乃是葡西邊界。在此線以西,依次排列的日本、中國(當然包括澳門)、印度(葡人在印度次大陸西岸構築的據點是果阿)、摩加迪沙(達·伽馬"發現"印度時,去路上靠阿拉伯人引水、回途中卻炮轟摩加迪沙)——並無例外,都已在理論上歸了葡萄牙。

  只不過,還需葡國一個個佔領,方能做到名副其實。

  這就是葡萄牙船出沒長崎的大背景。

  西班牙傳教士沙勿略(Francisco Xavier),途經印度的果阿(Goa)、搭乘王直的帆船、登陸日本鹿児島的時間,是1549年8月15日。抵達後,他為獲得傳教許可,和一個已經粗知日語的修士、一個傳奇的日本教徒彌次郎(yajiro或anjiro)一起,離鹿児島,上京遊說。同年11月,山口境內的布教活動開始。

  1579年,長崎島原半島的大名(領主)有馬晴信接受了葡萄牙的武器糧食援助,在諸侯爭戰中占了上風。有馬因而歸信天主教,成為最早的"基督徒大名"。

  以後,基督徒大名增加到三四人之多,著名的高山右近是其中之一。七十年代在中國公演過的電影《吟公主》,故事中就有這位高山右近。那是一個天主教的信仰滲透進入日本的武士階級、並與執掌國權的豐臣秀吉發生衝突的故事。

  1584年,島津氏也採取優遇基督教的政策。1587年豐臣秀吉進攻島津,以基督徒輕視神佛、買賣人身為由,決意禁止和驅逐基督教。但豐臣秀吉雖然厭惡洋人的傳教,卻又喜歡與西歐的貿易,因為其中的利潤和物資是誘人的。

  以後,隨著出兵朝鮮、秀吉病沒、還有關原之戰,戰爭要求巨額的費用。接納洋人的大名靠著貿易利潤,維持了藩國的經營。

  關原之戰以後,德川家康登上政治舞臺。他和豐臣秀吉一樣:希望貿易,但討厭傳教。為了改善經濟和鄰國關係,他實行過一種"朱印船"的憑證通商制度,對天主教的禁止也曾一度解除。

  "基督徒大名"有馬晴信是一個中心人物。他的朱印船在澳門曾與葡萄牙人衝突,六十名日本人被殺害。作為報復,次年葡船"上帝之母號"來到長崎,有馬聯合了長崎官員,把這艘船擊沉海底。

  "不傳教的荷蘭船",應召般出現了。

  緊接著,另一個新教國英吉利也趁機擠入,在長崎的平戸叩關求商。1611年,西班牙使節在日本測量諸港,被歐洲同胞威廉·亞當向幕府密告:"西班牙先測量各港,以後準備派兵"。

  荷英與西葡的矛盾,給日本幕府提供了既能保證貿易利益、又能禁止洋教傳入的選擇餘地。

  德川政府決心與西葡二國一刀兩斷,實行禁教。雖然被對外貿易的巨額收入吸引,但幕府更認為隨洋船舶來的基督教思想,與日本封建制度水火不容——堅決而殘酷的禁教開始了。

  1612年基督教禁止令頒佈,傳教士悉數被逐。繼續傳教者被投入監牢,日本的基督徒大名有馬晴信被命令自決。1615年、日本基督徒大名高山右近——他與茶道宗師千利休之女、電影觀眾熟悉的"吟公主"有一段愛情故事——以及外國教士、日本修女約三百人,被驅逐到馬尼拉。在京都六條河原,官府立起二十七根十字架,把五十二名信徒和十一名兒童處以火刑。據說,女信徒緊抱孩子直至燒焦,不肯棄教。

  1622年,最著名的一次鎮壓發生。在長崎西阪,天主教傳教士和信者共五十五名被綁上了十字架,于火刑之後斬首,史稱"元和大殉教"。這些殉教者後日被梵蒂岡追封為聖徒。由於被處刑的神父中有墨西哥人,因此今日墨西哥的別墅城奎納瓦卡(Cuernavaca)的教堂裡,也裝飾著西阪殉教主題的壁畫。

  但歐洲還是不斷派來教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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