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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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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長崎筆記 (一) 順風順水平戶海 倭女倭刀國姓爺 ——-歌謠 對中國人而言,長崎和北海道一樣,遠不可測語焉不詳。誰都不會想,長崎曾與中國密不可分。 但一旦來到了長崎,人們又會驚奇它與自己的距離。唯它與中國才是一衣帶水;它與浙閩東海台澎金廈之間地理的臨近,給人開眼的感覺。 季風和洋流,都稱心如意。從日本九州的長崎外海,一葉輕帆投入大洋,逐波隨風,不久便可在寧波泉州登陸。 唐人船,在那時趁秋風東渡日本。"唐"是中國別名,不僅限於唐代。在西日本各港,一連若干個世紀,唐船帆檣如雲。唐人習慣了季風和海路,他們常在長崎貿易之後,辭歲越年,直到次年春天揚帆歸國。 那是帆船貿易的時代。順風順水,唐人船的週期往復,使得每年都有數千人居留九州各港。在長崎,一角繁華的中華街逐步建成。 航海、貿易、走私,當然也時而風高越貨、月黑劫船。那時的大洋裡,出沒著一代代的浪裡白條、弄潮男兒。他們穿梭于長崎至福建的一條水域,國籍含混,人員複雜,種得東海萬頃田,時而顯現為唐人海商,時而又扮做了日本倭寇。 明朝禁海和日本缺貨,其間的暴利,鼓勵他們把生涯付予險浪。他們的錨地和貨場,先在舟山雙嶼,後在長崎平戶。大陸人的性格,溶化于滾滾波濤中的商機。不顧法度、追求利潤的一支海上武裝商隊出現了。鄭芝龍、鄭成功父子是其中的佼佼者,而最初打下這一方碧水霸業的,卻是不大為人所知的王直。 1541年,被明朝趕出了舟山群島的王直,最終把平戸選作了基地。這些武裝走私的海商,漸漸裹挾了、也混雜于失意的浪人破落的百姓——以後,出沒東海的倭寇,國籍變得摻合混雜,行業也是亦商亦盜。他們與禁海的明朝官僚糾纏不已,最後竟然從山東到浙江,在千里海岸線上撲岸攻堅,燒殺搶掠。雖然戴著倭寇帽子,資料上卻說他們多是浙閩流民、日本人僅占三成。而且能節制倭寇的,唯中國人王直! 與王直的橫行東海同時,一個在東方水面徘徊良久的影子,也露出了長崎附近的水平線。它就是正在與吞噬了美洲的西班牙瘋狂競爭的葡萄牙王國。大海裡的葡西競爭,內容唯有兩點:奪城掠地和傳播天主教。 這些白人殖民者大大利用了東海的無序,利用了中國人的實用主義。但它們未曾料到,最終限制並驅逐它們於東海之外的,也是這些不曉大義的中國海霸。 早在1525年,廈門海商為了買賣,把葡萄牙人招請到了舟山雙嶼的六橫島。葡萄牙人抓緊機會,在那裡修築了大約千間住居、兩座教堂、以及市政府、醫院,甚至設置了市長。此時,在不算太遠的馬來半島,蘇丹領導的原住民正在馬六甲,與入侵的葡萄牙殖民者戰鬥。 走私海商王直的早期據點,也在六橫島。1543年,攜槍的葡萄牙人乘王直的帆船,到達了日本的種子島。此即日本史上有名的"鐵炮傳來";日本領主驚異于如此利器,即刻不惜千金重價,購買了兩支"鐵炮"到手,回家閉門仿造。對這兩支火槍的仿製,就是後來日本軍隊的制式槍械、包括中國百姓津津樂道的"三八大蓋"的源頭。 東洋人,包括日本幕府並不知曉——就在這個時候,一位遠在歐羅巴羅馬城的陌生教皇,在滔滔的西洋某處,費了幾十年時光,勾描出了一條豎直的"教皇子午線",分賞兩個寵臣。於是莽莽波濤之中的大國小島,無論明朝日本,蝦夷呂宋——位置在馬魯加島以東的一半賜給了西班牙,以西的另一半則賞給了葡萄牙。 葡萄牙,此刻已在眼前海上露面。 不用說,那時的日本人不可能知道,在恐怖的"子午線"的另一邊,當年秘魯的波多西(Potosi)、墨西哥的瓜納華托(Guanajuato)等銀礦已經開採,也就是說,人間地獄已然開啟。他們不知道,比在長崎招搖的葡萄牙更陌生的西班牙,在美洲已經使人成千萬地被屠殺和苦役致死。當然他們更不可能知道,這一切都是以天主的神聖名義進行的;天主的教堂,已經在浸血的大地上星羅棋佈。 1549年,在這一背景下,西班牙的耶穌會傳教士沙勿略(F.Xavier),也搭乘王直的倭寇船,到了日本最西的長崎。他是最初的日本傳教士,後日被梵蒂岡教廷封為聖徒。 1557年,王直被明政府捕獲處死。東洋的制海權,轉到了鄭氏家族的手中。鄭芝龍接手了王直的平戶基地,與日本人田川氏結婚。1624年7月,這位日本女性在平戶生下了大名鼎鼎的鄭成功。 追逐著百萬海上利潤、擁簇著千艘武裝海船——這代代的弄潮兒,有時雖然會一度墮為海賊;但是當他們被大潮推上浪尖,也能使自己的人生,塗上政治的濃彩。 鄭成功,至七歲隨父移居福建之前,與他的日本母親在平戶度過了七年時光。 不同于王直等海上梟雄,鄭成功有更大的視野。 鄭成功(1624-1662),原名福松、鄭森。因擁立明朝亡命唐王于福建,被賜與"朱""姓,並改名成功,於是人稱"國姓爺"。日本曾有著名的人形浄瑠璃木偶劇《國姓爺合戰》,因而可知此名的流行。 當他接替父親、入世于東海中國的舞臺時,在他眼前,大陸上正是明清鼎革、海上則有白人攜鐵炮傳教殖民——鄭成功的選擇,只能是因勢利導,駕風使浪。 他先援助亡明抵抗滿清,後奪取臺灣割據自重,演出了一場亂世英豪的大戲。對他和繼承他的家族部將來說,所有的縱橫抉擇,都無非是形勢所迫求生圖存,其實並無太多的政治可言;但是他的收復臺灣這一作為,卻在世界史的進程中扭轉了東亞的角力格局。一招棋,破壞了殖民主義的全球大計。 1661年,鄭成功以金門廈門為基地、指揮艦隊大舉登陸臺灣。4月 30日,鄭成功揮師兩萬五千,先打澎湖。5月包囲赤嵌城,以大砲猛攻。盤踞了臺灣的荷蘭人連同它的東印度公司,雖然也火槍鐵炮負隅頑抗,但大勢已去,8個月後(1662年2月),他們最終在鄭成功的重炮轟擊之下,豎起了白旗。 這一歷史事件,意味著什麼呢? 日本的右派總想說:鄭成功並非大中華的正統國軍,他佔領臺灣不過是割地自保,而且他還是個日中混血兒。歐美的紳士們更是苦口婆言,宣講殖民,耐心地描繪西方的神話。他們懷著鄉愁,碶而不舍,說白人帶來了文明,臺灣是由荷蘭人"發現"的、荷蘭給臺灣帶來"荷蘭豆"、教土著用牛耕田。 其實就在荷蘭人盤據不久,以菲律賓呂宋島為據點的西班牙人,也嘗試染指臺灣。1626年,西班牙殖民者佔領了臺灣北部的雞籠(現基隆),在社寮島築建聖薩爾瓦多城堡 (San Salvador)、並擴張到蛤仔灘(現在的宜蘭),在滬尾(今淡水)築聖多明戈堡(Santo Domingo)。 鄭成功的艦隊,對它們實施了一場鐵帚掃海。 荷蘭人、西班牙人、以及他們的血跡斑斑的東印度公司,都被一掃帚掃進了汪洋東海。儘管今天他們乘著資本主義的話語優勢、在中國奴才的幫腔下隔海呱噪,但是已然無用;他們的臺灣夢,已經真的葬身魚腹,已經永遠退出了歷史。 如果沒有鄭成功的掃蕩,東海的形勢不堪設想。不能想像臺灣是一座歐美帝國主義的移民島,如一個東海的以色列,近在咫尺,永久地威脅朝鮮、日本、中國。 無論如何,在東海——即朝鮮半島、日本、大陸東海岸、東海諸島、臺灣——這一東亞的心腹海域,歐美的殖民主義未能插足。它們可能完成的全球鏈接,被鄭成功一劍斬斷、一把火燒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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